“这么多年一直待在这里,没想过去其他地方吗?”牧青问。
江再云想了想,“还真没有,可能是在这里待习惯了吧,总觉得其他地方也不比这里好,何必再去别的地方。”
聊天中,她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公交车站,牧青停下脚步,背过身,正面对着江再云,若有所思,“就像,斯维泽兰的雪山也不比北疆的更好吗?”
江再云顿了顿,再次想起今晚牧青唱的那首中文歌,“是啊,就像斯威泽兰的雪山不比北疆的更好。”
她伸出手,有雪花飘落到她手心,手已经在风里冻麻了,没什么感觉,“青姐,今晚的演出,谢谢你选择唱最后那首歌。”
牧青挑眉,“你谢谢我?”
“嗯,其实我有这个想法很久了,但每次想和别人说起,又总觉得,其实我是没资格这样说的。”
江再云伸出手,有雪花飘落到她手心,手已经在风里冻麻了,没什么感觉,“如果中夏真的这么好,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
“如果中夏真的像她说的这么好,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在江再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记忆中的声音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白人男生轻佻的声音如同开了杜比音效般清晰,蔑视、不屑、嫉妒、鄙夷、厌恶……每一种复杂的情绪都如此鲜明,仿佛一张五彩缤纷的调色盘。
“还不是看我们这儿好,想来蹭我们的福利,要我说,移民政策就应该再收紧一点才对,让什么垃圾都混进来。”
“没办法,那些大企业需要有人卖命,亚洲人最好用,除了他们,还有天竺人。”
“不过是靠着愿意吃苦,想要向上爬到我们国家来的人罢了,可惜,他们就算在这儿待一辈子,也就是做二等公民的命。”
“哎,二等公民又怎样,人家宁愿在这做下等人,也要来和我们抢工作,真是下贱啊。”
“他们也就做点低级的普通工作,要想进入领导层,想都别想……”
那是她刚来斯维利亚的第一个学期,一次同学聚会,大家聊起各自的家乡。
江再云也和班上的中夏同学一起讲起中夏,美景、美食、悠久的历史、璀璨的文化,欧洲本地的外国同学纷纷表示“听上去很棒、很有趣”。
然而在散场离开时,江再云却无意中听到了几个外国同学的对话,他们说的是斯维利亚语,大概因此觉得不会被中夏人听懂,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压低。
江再云冷静地跟在他们身后,打开了手机录音,把他们的对话全程录了下来,并在事后用虚拟IP发匿名邮件,向学校举报这几个同学种族歧视,要求学校给予相应处分,并且他们所有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言论进行公开道歉。
她还在邮件中写明,假如校方不给予严肃处理,自己将把录音和译本、以及学校姑息纵容种族歧视的事情公布在网络上。
江再云是认真的,当时她已经把要发布的文件整理好了,还准备在自己发布的同时投稿给各大报社。
不过,斯维利亚一直标榜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平等社会”,从不因性别、性向、种族、贫富而歧视任何人,他们学校作为斯维利亚最好的大学,要是出了这种事,无异于自己往自己脸上抽巴掌。
他们学校到底还是要点脸,当然,大概也是为了日后在中夏的招生宣传,迅速做出了反应,给予这几个学生全校公开通报批评,并要求他们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严肃道歉。
然而,三个男生中,只有两个人真的发了道歉声明,剩下一个男生坚持不肯道歉,很快退学了,后来听说,他转去了另外一所学校。
而发了声明的两个男生,声明也都非常敷衍,一看就是被迫所为。
好在这件事当时在网络上已经有了热度,不少中夏网友闻讯赶来,在评论区对他们进行了高强度的口诛笔伐,一度冲垮他们的评论区,在这等“威慑”下,最后他们不得不彻底滑跪,也算差强人意。
出于之前对学校的承诺,江再云最终没有公布录音,但那段对话却从此深深刻印在她的心里,并于无数无人知晓的时刻,在她的耳边回响。
“这是我的一个同学问我的话。”江再云说,语气冷静,“我知道,这其实是很没道理的话,他只是在诡辩,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全世界人都应该生活在美利坚,毕竟他们一直宣传自己是世界第一强国,不过……”
不过她无法反驳,即便她知道这些种族歧视者说的全都是鬼话。
因为她问心有愧。
牧青沉默着,在她背后,远处,街道的转角出现了一点醒目的黄色光晕,光晕逐渐扩大,在黑夜中像龙的两只眼睛,不断靠近,照亮了小半条街道。
“有车来了!”
听到江再云的提醒,牧青回过头,看清车头上的电子屏幕,是4号车。
“4号,是我要坐的车。”牧青问,“你呢?你是这个吗?”
“不是,我要坐六号。”江再云说,“估计还要再等一会儿,青姐你先走吧。”
绿色的公交车缓缓靠边停下,车门打开,露出空荡荡的车厢。
“那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条信息。”
江再云注视着牧青三两步跨上公交车,“好,下雪了路上滑,这里的路灯又暗,青姐你路上小心,到家了也给我发个消息。”
牧青在车门处停下,回头向江再云挥了挥手,插在吉他包侧边的绿松石鸢尾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了一下,“好。”
车门“嘎吱”一声合拢,江再云站在原处,望着车辆摇晃着开远,车身上的光在迷蒙的雪夜里氤氲出明亮的色彩,细碎的雪纷扬着飘入这团黑暗中的亮色,像载着一场幻梦。
江再云:【我到家了,青姐,你到了吗?】
江再云住得离维根俱乐部不远,公交车只要坐一站,所以虽然她晚几分钟上车,但到家的时候,牧青却还没有发来消息。
消息发过去,牧青没有回复,江再云放下手机,走进书房坐下,打开电脑。
电脑桌面很空,靠左整齐排列着两排图标,露出大半用做壁纸的图片。
图片像素不高,像是用手机偷拍的,背景依稀看得出是在某个狭窄的小舞台。
舞台中央的女人化着凌厉妖冶的深色烟熏妆,修长的颈上戴着一指宽的黑色choker,长发挽在脑后,飘洒的发尾被背景的灯光镀上一层暗调的金红色。
拍照定格的这一瞬间,女人眼神慵懒地看着怀中的吉他,纤长的手指摁在吉他弦上,黑色皮衣袖子挽起到小臂,露出延伸到腕上的一点青筋。
女人下穿一件利落的及膝黑色短皮裙配同色渔网丝袜,露出笔直的小腿,原本就足有一米七四的身高,踩了一双高跟鞋,一下子比几个男生还要高,气场摄人心魄,仿佛倾倒众生的歌姬,又像是睥睨四方的女王。
“青姐,你好啊。”
屏幕上的牧青并没有理她。
江再云打开浏览器,登录一个国内邮箱。
这个邮箱是她本科时用的,已经很多年没有登录过,塞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垃圾邮件,花了点时间把这些东西清理掉,江再云在邮箱里找了一下,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她和老费的上一封邮件还停留在八年前,老费发来对她本科毕业答辩的反馈,通篇都是各种各样的批评挑刺和改进意见,只在最后突兀地添了一小段。
“如果你做好了决定,那就去做吧,鲲鹏绝云气,负青天,而后乃图南,再云,用你所学到的知识和本领,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做对国家和社会有贡献的人,祝你前途光明,一路顺风。”[1]
江再云怔怔地看着这句话发愣,她几乎能通过这几行字,看见老费那张因为总是不苟言笑,而显得褶子格外多的脸。
那张脸隔着八年的时光看着她,目光中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信任与期待。
江再云逃避似地低下头,避开了这道想象中的目光,关掉邮件,退出邮箱。
老师,对不起。
我没能做什么更有意义的事,也没能成为一个对国家和社会有贡献的人。
“嗡”。
江再云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打断了她的思绪,屏幕亮起,是牧青的消息。
牧青:【我刚到家,给你送我的花找了个地方。】
牧青:【绿松石鸢尾.jpg】
照片上,绿松石鸢尾被插在一个透明的玻璃长颈花瓶里,在灯光下看起来栩栩如生。
牧青:【花瓶是从柜子里翻出来的,应该是上一任房主留下的遗产。】
江再云:【完美适配!】
江再云:【麦兜点赞.jpg】
牧青:【谢谢你的花,它很美。】
江再云:【麦兜摸后脑勺说不客气.jpg】
江再云:【青姐你喜欢就好。】
牧青:【我很喜欢。】
发完这句话,江再云等了一会儿,牧青没有再发来别的消息,大概是已经结束聊天,去做别的事了。
江再云:【青姐,很晚了,早点休息,晚安!】
江再云:【睡帽麦兜揉着眼睛说晚安.jpg】
退出和牧青的聊天界面,江再云点开另一个联系人。
江再云:【冬冬,你知道老费最近怎么样吗?】
对方没有回复,估计是今天没加班,按时睡了。
江再云放下手机,去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擦着头发拿起手机,锁屏显示有几条来自牧青的未读消息。
她划开锁屏,发现牧青发来的全都是语音消息,点了播放,一边擦头发一边听。
“我喜欢北疆的雪山,虽然我还没有真正去过,但是在准备《月光》这首歌的时候,我在网上查到了很多视频和图片,真的很漂亮。”
“我也还没有去过斯威泽兰,但我想,假如有一天,我看到了斯威泽兰的雪山,并且也真心地觉得那里很美,也没有关系。”
江再云擦头发的动作慢慢停了。
“因为作为一个自由的人,我原本就有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欣赏和喜爱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权利。”
手机里,女人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我想,库尔德宁的风和云如此辽阔高远,一定不会责怪我的。”
“这是刚刚在车站的时候,我想和你说的话,因为要赶车,所以没来得及,现在补上。”
“晚安,阿云。”
语音逐条自动播放完毕。
江再云举着毛巾,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仿佛如梦初醒般,拿起手机,点击最后一条语音。
“晚安,阿云。”
大概是因为疲惫,女人声音中带上了一点微微拖长的鼻音,显得格外性感。
“晚安,青姐。”
[1]. 本句中化用典籍,“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及“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出自《逍遥游》,庄子。
晚安,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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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