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哭了个痛快,一扫胸中郁结之气。
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想是足够激怒他的,可他竟看起来有些悲伤?这却为何?
姜越面上作出一派冷漠形容,心里想试探他,便道:
“大人是在想要如何发落我么?”
薛韶几要苦笑。发落?他能如何发落她?要她的性命么?她既是来应他的业报,他又如何要她性命。
受下吧。他对自己说。
把她放到你身边,结果如何,是生是死,且看天意。
这是他能想到对她和自己最大的宽容。
“杀我?你要如何杀?凭一腔恨么?”他捡回平淡的语气,不紧不慢地问她。
“只要我活着,总有办法杀了你。”她不甘示弱,尖锐刺回去。
“好。”他应下她,“我让你活着杀我。三日后相府的人会来接你,且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薛韶拂袖而去。
回去的路他走得很急,面上亦生冷,在旁人眼里或像是发怒,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逃离。
姜越在马车上回顾完这一切,对薛韶那天的态度仍旧不解。
若是恼她,为何又派人接她?若不恼,她都那样直白地讲明了恨意,还放话要杀他,这都不恼,她真要疑他是无情无欲的神仙了。
虽是不解,她却也不欲再猜他此举深意为何。
她给过薛韶机会,是他自己要留她在府上。既如此,往后她便再不会心慈手软。
姜越叹了口气,看向自己一双尚未染上鲜血的手。
薛韶,以后当真……是你死我活了。若我死了,我心甘情愿。若你死了……
姜越心里一颤,不敢去想这个可能,却又被逼着不得不想这个可能。仿佛置身于某处折磨所在,一重冰一重火地来回煎熬。
如此煎熬了半晌,最终得到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若他死了,她赔他一条命就是。
北地的冬来得早,十月刚过,天便蛮不讲理冷了下来,说话都能见着唇间呵出的一口白气。
姜越搓了搓手,走到窗前,放眼望向窗外。
一池静水卧在东南角,边上的湖山石光秃秃立着,池里残荷耷拉了身子,歪曲着互相挤靠。
她如今仍住在阁楼上,视野开阔,推开窗便能看见园中布景。
东面是水,西面是亭,两侧间栽了篁竹,风过簌簌,有说不出的雅致。
她常在那风竹声里练琴。
其时,眼不见外物,耳不闻旁音,只有风声与琴声在耳边过。
身在一方小小园地,心却载了万水千山。
她最爱那时的状态。
姜越弹琴,多在薛韶不在的时候。她知他不在,才能这样尽情抒放。他在的时候,她是弹不出这样快意的琴的。
姜越迷恋这样虚假的自由,哪怕这自由存在地点的本身就是一种禁锢。
但也不是从未碰上薛韶在的时候。
偶有的那次,可真算是不欢而散。
那天她恣意连弹了许多曲,从高山流水弹到伯牙垂吊,从梅花三弄弹到潇湘水云,弹得浑然忘我,全然觉不出指尖发痛,更觉不出亭外站了个人。
直到弦上染了血意,她才猛然收势,怔怔看着自己的手。五指缓缓擦过掌心,留下刺眼的一抹红。
姜越皱眉,冷不丁撞见一片雪白的衫角。她讶然抬眼,看见了伫立亭外的薛韶。
他对上她的眼,拾阶迈了上来,一步一步走至她面前。
琴囊被扔在了亭栏上,姜越盘膝而坐,膝头搁着一把焦尾琴,弦上犹残血迹,而一手攥住另一手的五指,攥得用力,手背上青痕宛然。
薛韶立时便明白发生了何事。
他蹲下身,右手抚上那染血的琴弦,看指尖沾上一点血意,莫名觉得她是在故意折磨她自己。
他低声问:“疼吗?”
姜越摇头。
“你弹得这样狠,可是因为心中不快?”薛韶追问。
姜越轻笑,又摇了摇头。
“非是不快,而是大快。正是心里痛快,手上才弹得痛快。”
薛韶脸上变得意味不明起来,他微妙地问:
“在我身边,你觉得痛快?”
姜越忽然就有个大胆的想法。
她眼睛盯住他不放,唇畔绽开一抹极玩味的笑,口里的话放肆张狂:
“能留在大人身边杀大人,怎会不痛快?”
她看见薛韶面色蓦地转成寒冰,眼神一霎凝得尖锐。
“不要仗着我容忍你就这样放肆。”他警告。
姜越并不动容,仍旧把持着那抹玩味的笑,过了片刻方恭恭敬敬地吐出两个字:
“岂敢。”
“你最好不敢。”
他甩下这句话,同上次一样拂袖而去。
姜越看着薛韶背影,忽地觉出指上钻心痛意。十指连心,她竟是到现在才觉得痛。
分明入府时便已下定决心绝不再心软,可看着薛韶那样表情,她还是觉得疼。
不要对他抱着不该有的幻想,你只需考虑怎样杀了他。
姜越再一次警告自己。
痛仍在绵密地钻刺,她将指尖放入口中吸吮,生出一种饮血的错觉。
她要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事。
姜越把指尖从唇边放开,见血已不再渗出,只留下细细的伤痕。而那琴弦上的血却已凝固干涸,成了暗红的印。
一件事若发生总会留下痕迹,一个人若上心也总会不时想起。
过去的十一年她忘不掉他,现在也一样忘不掉。她告诉自己不去想他,可或许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不是去想如何杀他,只是单纯地想他。
他在她生命里刻下的痕迹太深,刻下了,便忘不掉了。
她总是告诉自己要杀他,可细想想,她又哪里杀得了他呢?她好像永远无法对他硬下心肠。
为什么呢?是可怜他吗?
姜越自己也不知道。
风拥着竹叶沙沙作响,吹乱了姜越的心。她头一次觉得这样茫然。
她到底该拿他怎么办呢?
远处来人已彻底不见,四周空寂。回答她的,只有那片风竹声。
薛韶在写信。
他写得很快,字迹落在雪白的信笺上,一丝不苟。
这是封家信,会被寄去徽州——他父亲如今居住的地方。
早在他封相那年,父亲便自请离京外任,或许也是皇帝的意思——朝中少一个人,便少一份薛家势力。皇帝拿他做刀,却也只想要他这一把刀。
薛韶搁下笔,等着墨迹自行干透。他自右手边取过一方青瓷印台,把私印在上面摁了一摁,看着那玉印底部颜色逐渐鲜明,薛韶抬腕,将它落在信笺尾上。
至此,一封信才算真正写就。
他看着那白的纸,红的印,无端地想起那天姜越琴弦上的血。
也不知她的手伤得重不重。
墨迹已干,薛韶取下镇纸,将信纸叠成四份,收入信封之中。
她既觉得痛快,他又何必关心她伤得重不重,疼不疼。
庸人自扰。
他给自己下了这样的定语。
信已写完,薛韶离了椅子,走去外间。
日头晴好,院中树影交织深邃。而天边云聚,正厚薄纠缠难舍难分。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晦暗不明起来,视线无意识地偏向姜越住的那边。
既是庸人自扰,为何又派人送去一盒药呢?
他默默拷问自己。拷问良久,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或许……他终是舍不得见她疼。
这答案甫一出来,他便自嘲一笑,转念就又想到下半句。
可她却不会这样心疼他。
姜越在窗边吹了许久的风,直到脚底泛上一丝麻意,才缓缓动了身子,踱去室内。
她看向妆台上那盒圆盖药膏,正是那天他们不欢而散后薛韶着人送来的。
隔了七天,手上的伤早已长好看不出痕迹,可这药膏却是明明白白的证据——
她确实将他气走,他也确实送了这样一盒药。
姜越的眼睛有些痛,像是脑海里某种不可压抑的痛顺着神经蔓延,终于刻到了眼上。
她觉得自己越发地不懂他,更无法回到往日的平静。
若是薛韶态度就这样一直不清不楚,她只怕自己最后会疯掉。
既是不知如何对他,更是不知如何对自己。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想他,姜越,不要想。
可没有办法。
姜越颓然一笑,眼角眉梢泛开一股难言的苦意。
她还是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