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强烈的目光似乎一直未曾离去,牢牢粘在她脸上。姜越只觉好似有几千道细针扎在她脸上,密密麻麻的,既透不过气,又刺得生疼。
而薛韶下面的话更无异一记惊雷炸开在耳边,让她肝胆俱裂。
“姜信是你什么人。”
分明是疑问的句子,用的却是冷淡至极的语气,全不带一丝感情。
姜越被激得一颤,条件反射掐紧了手心。
她觉得有条阴冷的线顺着背脊攀了上来,一直攀到脖颈,化作一圈夺命索勒在她颈上,气紧在喉口上不来,血似也不能流通,身体从骨子里发冷。
不能慌……不能慌……
她死咬住唇,用切肤之痛强逼自己抽出一丝冷静。
也许他只是在试探,我不能慌……
试探?
姜越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眼前猛然一亮。
是了!试探!
他此前从未疑过她是姜家后人,偏是今天见了面才说出这样一番话!她自认举止如常半分无异,这样一来,能惹他注意的,便只有这张脸了。
正因为是脸姜越才怀疑是试探!纵然他在朝中见过她父亲,觉她容貌有些许相似,也只能是怀疑,断不能肯定自己就是姜信的女儿!
他必是在试探自己!
一番思罢,姜越心定了定。她找出几分笑意挂在脸上,抬头看住薛韶,纵然对着一张冷面,她声音里的笑亦未减去半分:
“好端端的,大人何来此言?真叫我不解。我哪里认得一个叫姜信的人,大人可是弄错了?”
薛韶眼中的冷意并未因她的话消去半分,他不做声地将她看了一会,复用比往日低了三度的声音冷道:
“弄错?我看错的人是你,竟连生父的名字也忘记。你是姜信的女儿,是也不是?”
姜越心头巨震,万没料到他如此直接,一下子砸得她驳都无从驳起。
笑僵在脸上,她一时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嘴角仍自扯着抹勉强笑意,再开口时,声音亦跟着勉强:
“大人……我听不懂大人说话。”
“听不懂是吗?”薛韶的笑却不似姜越那般勉强,是真切切的冷笑。
“那便让我告诉你。你父亲姜信,兴元七年进士,累迁至礼部左侍郎。兴元二十三年,以反诗获罪,赐自尽。你母亲萧氏,杭州人氏,兴元十五年以养病为由回籍暂居,一年后返,想必就是在那时生下的你吧。”
姜越脸上已然麻木,薛韶的话似一阵穿耳而过的朔风,刮得她颅内轰鸣,发冷发痛。她渐要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感知到那痛是真的。
而薛韶仍在继续:“我本也认不出你来,直到今天见了你的人。你长得同你母亲肖似自不必说,那曲箕山操也确是得了真传。若不是这曲子,我也没这么快认出你。”
他不冷不热将一番猜测说完,见姜越那副形容,心中猜想终是坐实了下去。
他的确是试探,也确然是猜测,冷语威声一番吓,她竟真的藏不住了。
薛韶静静看着她——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她,看她脸上笑意从勉强挂住到凋零殆尽,眼里神情从倔强强撑到麻木熄哑。
他其实并不痛快。
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烧成了一团死灰,再冒不出半点热气。
薛韶看见姜越脸的时候,便隐隐有个猜测在脑内发芽。及至姜越脸色越发的灰白,猜测终成了现实,他一颗心终是彻底熄火,湮做了灰飞。
当年他初登相位,对朝中诸人俱都做了详细掌握。只是为着姜夫人的缘故,对姜信又知得更细一些。他一看姜越的脸,便觉得她同姜夫人有八分相似,心中已然起疑,又想到她是杭州来的,又同样会箕山操这样冷僻的曲子——是的,冷僻。那年姜府集会,席间人告知他曲名之时还曾提过:此曲极为难得,只载于珍本古谱上。若非他早年云游偶幸闻得,怕也无从知晓此曲。
若是单论长相还可说巧,可几桩事情加在一起,便再不止一个巧字。这猜测在他脑海里渐渐成形,他故意冷了样子去试探,不想却当真是这样。
他对她的感情瞬间复杂起来。既知她是姜家遗孤,那她从杭州入京便不可能是怀着单纯目的。多年政治生涯让他必须疑她,他知道,他理当将她捉拿,却又无端的舍不得。
许是觉得亏欠。
他又想起姜夫人的琴声,想起他的山水之志,想起这半年她同他每一次的交谈给予他的寄托,和她琴声给予他的畅快。
他从她们那里得到了许多,他舍不得亲手将她打碎。
他想起先前他那近乎于拘禁的念头。
现在,他想给她一次机会。如若可以,他愿意放了她,放她去自由的山水间,只当成全自己一片心。
他上前一步,同她靠得更近,轻声问道:“你来京城,是何目的?”
姜越听他说了那些话,先是觉出心底伤疤被人揭开的鲜血淋漓的痛,过后又在那痛里逐渐麻木。她的身份,他既已知道了,想必不会放过她。
这样也好,也免得她去害他。
鲜明的痛后,她竟觉得解脱,仿佛终自某种无尽的轮回中抽离,再不必日夜地受折磨。
实则离京的十一年里,她时常会想起薛韶。初时是恨,后来随着她长大,渐渐地就不恨了。
恨他做什么呢?他只是个传令的罢了。
那些年里,她想明白了这点,于是对薛韶再没什么怨恨,只是经年历久的记忆不会随着恨意的消散而消散,反而因着记起显得愈发的新。
她不恨薛韶。这份带着恨的回忆而今散去了恨,只单纯地作为一段回忆被她藏于记忆深处。
既不恨他,便不愿害他。
姜越抬手抹了把僵硬的脸,隔着五指笑了。笑过后,她将手移开,定定看住薛韶:
“大人问我目的?呵,好说。我此来京城,便是为了……”
她故意将尾音拖长,上身亦跟着前倾,直至两人的鼻尖近得要挨上,她猛然掀目,眸如焰电,语似寒冰:
“杀你。”
杀字出口,薛韶并未被唬住。
他手搭上她肩,使力将她拉开,复欺身上前,抵她在一旁的檀窗边。
“杀我?呵,想我死的人不少,却不知你同我又有什么仇。”
姜越被困在墙与薛韶之间,双手手腕被拿住,行动不得,面上却并无什么惧意。
她想,她又要开始说违心的话了。也好,就让他恨她吧,索性便教她死。
“大人同我的仇,说来可就深了。不知大人可还记得十一年前姜家夜,姜府下人堆里冲你笑的一个小女孩?那孩子便是我,大人怕是不知道吧?”
她看到薛韶脸上一霎巨变,心中不明所以,口中的话却仍续了下去:
“我亲眼见着大人带兵前来,手捧圣旨,一字一句宣读了那要我爹娘性命的旨意。当年我不过六岁,圣旨里的那些话其实听不大懂,就觉得大人长得真是好看,声音也好听,只当是来救我我爹娘的神仙呢。”
说到这里,姜越似真动了几分情,眼里泛起湿来,哽咽道:
“哪知你是来要他们死的!我爹,我娘,就那么流着血倒在我眼前,我连哭都不敢,只把你看着。可你呢?”
她含着泪嘲讽一笑,泪就这么滚到她嘴边,她张嘴咽下,尝出一点涩意。
“你冷淡极了,我找不出一丝的波动。你就那样静静看着我,不言不语。”
“现在想起来真可笑啊,我怎么会把希望放在你身上呢?我怎么会觉得……觉得你是来救我们的呢……”
泪越落越急,珠子似的砸下来,又大又重,她哭得心都疼了,渐渐觉得真恨起他来。
“薛韶,我怎么会不恨你,你在我面前杀了我爹娘,我恨死你了。”
薛韶看着她哭,心好似缺了一块,被她用泪水灌满,沉甸甸的又苦又涩。
他恍惚觉得这是场多年的劫报,他在她面前种下了因,兜兜转转十余载,业果终于经她的手落在他头上。
他手里仍攥着那对腕子,此刻却像是沾了火似的,烫得他骤然一放。
薛韶看着她泪流不止的模样,觉得她恨上自己也是应该。
他当然清楚她恨的虚无,毕竟他同她爹娘的死毫无干系,纵是要恨,也该恨下旨的人。
可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是场劫报,又哪里能指摘她恨错了呢?或许她就该恨自己。
那便让她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