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哥特地坐了七个小时的高铁来看我。
那是三年前的事,连接杭城和江城的新铁路还在建中,他从杭城过来,在车上是要坐足七个钟头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他从出站口走出来,脸色算不上好看。
我一见他就知道,他肯定在车上也没闲着,又在敲他那电脑了。
看在他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的份上,我殷勤迎过去,但我哥拍掉了我试图帮他提行李的手,说走,去多華。
「多華」是本地一家开了十几年的老牌茶餐厅,口碑相当不错。我们是多華的老主顾了,但不是在高铁站这边的分店,不过这种连锁店到底大差不差,装修风格也类似,都是仿的港风。
店里隔断做得复杂,常见的屏风外还放了绿植,一样有保护**的作用。
那天天气其实很好,我和我哥隔着方桌对坐。光线透过窗格肆无忌惮地落在他身上,像什么神话里身上会发光的传奇人物。
这是件顶奇怪的事,我看我哥怎么看都觉得他是天生好骨相,又搭了张质感不错的皮上去,越瞧越耐看,可惜我哥不会这么看我。他只会视线轻飘飘从我脸上掠过,然后问我昨晚熬夜了没有。
而且我能确定他其实根本不在意我回答的是什么,听见我承认熬夜通宵也不过规劝几句,我要是说没有他更省事,干脆直接沉默。
他是我哥,比我大了整整七岁,又登记了监护人的身份,只是在履行他的法定义务,不会有更多。
小程序扫码下单,我哥问我想吃什么。手机屏幕挪到我眼前,预下单的饮料那一栏上已经有了红点。我不用点开来看都知道,是杨梅荔枝饮,多華当季限定的饮料。
每年这个时候来多華,杨梅荔枝饮都是我必点的。
五六月正是杨梅荔枝上市的时间,荔枝去了核,放冰箱里冻成冰球,出来再丢进混了杨梅酱的气泡水,入口清爽,甜度也够。
我哥还记得这点,我当然要表示感动,但还没到泪眼汪汪那份上。
所以我说,谢谢哥。他回我“嗯”,然后保持沉默。
等上菜的时间刷刷手机也就过去,多華的上菜速度很快,叉烧、漏奶华和菠萝油之类的菜式先后被端上桌面,饮品反而是最后上的。
海波杯里荔枝冰沉浮,杨梅酱溶进苏打水中,杯内液体自下而上染成深浅不一的红,底下小气泡陆陆续续冒着,和我记忆里没什么不同。
店员走开,我哥把玻璃杯推到我面前,碎冰在里头撞着壁,叮叮当当一阵响。我顺势啜了口饮料,杨梅的酸和荔枝的甜就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很冰,是初夏该有的温度。
我哥放下手机,又扶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神情严肃:“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我其实大概能猜到他要说什么。无非是类似于“我们其实没有血缘关系,但没关系,我会一直在你身后”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先把皮肉撕裂,让血淋淋的真相**裸展示在我眼前,再打一剂强心针,强调甭管是什么关系,他都不会抛弃我。
但是很可惜,我知道这件事要比他早很多很多。
02
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哥自己也是我妈收养来的,可笑的是这事我比他要早知道很多。
檀女士是细心的人,收养我们的那些文件锁在书房最深处的抽屉里,钥匙放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按理来讲我和我哥没有机会接触。
但她没料到我这个变量。
我算是野着长大的,虽然有我哥大概管着,但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于是当他忙起来的时候,比如他要赶作业或者复习时,我就会另找个地方待着,捣鼓些小玩意。
那几年我拆过闹钟拆过老旧的收音机,修电器元件的技术没自学成功多少,倒是学会了开锁。
在某个风和日丽,所有人都还沉在睡梦中的午后,我终于打开了那个藏着秘密的抽屉,看见了那些我本不该看见的东西。
几份文件躺在透明文件袋里,明明晃晃摆在那里,对过路者说,快来翻我。
乖乖把抽屉合上回去午睡是不可能的,我把那些纸页拿出来通读一遍,接着感受到了比平时存在感要强上许多的心跳。
——原来我和我哥都是被收养来的,还是从两个不同的孤儿院。
心底有声音在反复念着,念到我对这句话彻底麻木,然后我镇定地收拾好东西,将一切恢复原样,再然后轻手轻脚躺回我哥身边。
夏日午后的阳光亮得刺眼,纵使窗帘拉上也遮挡不了全部光线,我记得自己就借着光线在那扒拉着手指玩,在想什么忘了,反正是半点睡意没有。
我哥睡得浅,他可能大概察觉到了什么,于是睁了眼往我这边看,恰好撞见我盯着他看的目光。
“快睡。”他说,然后翻了身背对着我,其实那时他应该还在浅睡一会后还不太清醒的状态,但还是不忘威胁我一句:“不睡就去把凉席洗了。”
那时候天气还没有现在这么癫狂,我们午睡时室内只开了风扇,扇叶转起来时嘎吱嘎吱响,好像快要散架。扇风效果可想而知,我躺上一会就觉后背微湿,我哥身上也沾染上少年人特有的潮气。
我什么都没和他说。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这人是看得很开的,而且那时我还是读小学的年纪,却已经有了要保护我哥的意识。
檀女士和他一样,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所以我哥一直被瞒在鼓里。到后来檀女士病重,找了个借口把我支开才终于找到单独和我哥说清楚我们身世的机会。只不过他们没料到我有时候直觉准得可怕,那天我假装走远,实际兜了个圈子走回来,他们所说的话语全部被我收进耳内,一字不落。
所以现在当我哥终于决定也要将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除了感觉讽刺,其实还希望他就此停住话头。
很奇怪吧?但那个瞬间,我确实迫切地希望他住口。
他很啰嗦,一个意思要掰成两句话讲,让我有种他是怕我一下接受不了的错觉。但明明我哥那人才不会想那么多,他只会要求我成熟一点,最好是能自己给自己撑起一片天,就像他那样。
后来我才后知后觉,我是在害怕他下一秒就要说他会永远是我亲哥,永远在我身后。
可他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兄弟情深多好啊,像那些居委大妈们调解时会说的:“遇到什么事情可以一起分担,除了父母世上没有谁还能像你哥这样对你好了”,但我幻想的妄想的,是天长地久。
这是我在成年前就已经意识到了的事,而且我知道他会满足我的生日愿望,就像过去那些年一样。所以毫无顾虑地,我就亲上去了,在光线正好、气氛不对的时候。
这事的最终解释权归我,我把它归结于年轻人特有的冲动。
03
我哥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我堵回去了,以一种他绝对预想不到的方式。
分明前几秒他还在讲着“之前瞒着你这件事,是怕你想太多”,而我说,我知道啊,那天你们在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在门口。
我哥愣住了。这话似乎对他有种杀伤力在,我很少看见他犹豫下一秒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不过无所谓他想说什么,接下来是我的主场了。
我问他:“你猜我今年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我哥一脸认为我有病的表情:“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很快他就会知道了。
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又在下一秒弯下腰去制住了他,堪称凶狠地亲了上去。
那是最小的卡座,安放于两张座椅间的桌子不大,虽然容易觉得拘束,倒也方便了我的动作。
我的偷袭行动很成功。
在那几秒钟里,我哥成了哑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而我凑上前去,舌头撬开他唇齿,浸润了杨梅荔枝味道的气泡水刚咽下口,哪里都是酸甜交错。
我不知道在那个瞬间他是否和我尝到了同样的滋味,也分不清我哥是因为太过震惊没能反应过来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他的挣扎来得比我预想中的慢,虽然推开我的力道一如既往,毫无保留。
好像我是什么他避之不及的怪物。
他用了力,我顺着他的势往后倒,被边上什么坚硬的东西硌到了骨头。很痛,从腰到脊骨一路蔓延的疼痛,到胸口那个位置才堪堪停下,痛得我说不出话来。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我消停后,我哥那张八百年难得流露出一次情绪波动的脸在那一刻变得扭曲,像压缩了无数情绪的漩涡。
他用餐巾纸一遍遍擦过嘴角,后来终于意识到这种行为的无意义性,他就开始用那种能在我脸上剜出个洞来的眼神瞪我。
他说:“檀九,你在发什么疯。”
说这句话时他嘴唇颤动,上面还残有我刻上去的红印,是最诱人的带了水色的红。
在那个瞬间,我对面坐着的是愤怒的被欺辱的非常少见的檀松。
物以稀为贵,表情操控系统崩坏的檀松就像突然出现的珍惜物种,所以我又想亲上去了,不过最终没有真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