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姜妍的到来,终是让一顿饭变得索然无味,低头间只能听得见一呼一吸,以及食物规律的咀嚼声。
他不喜欢我。
他喜欢姜妍。
我一直都知道的,却不知为何,心头难以抑制地漫起一丝绝望。
——即便我再努力,再主动,他依然站在难以企及的地方。
沉默一直到上车后才被打破。
车是程嘉时去年买的二手,座椅因为年份已久不够柔软舒适,但车内却被收拾得很干净,充斥着程嘉时身上洗衣粉清爽的气息。我看着窗外掠过的人群,装作不在意地问:“你早就知道姜妍回来了?”
程嘉时沉默了一下,反倒问我:“你以前也在三中?”
我垂下眼,攥紧的掌心微微颤抖:“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她回来了?”
“没必要。”程嘉时很快回应。
他的声音又轻又淡,看了我一眼,眼眸幽深,不知在想什么,“你以前就认识我吗?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没必要。”
“什么?”
我朝他笑了笑,又迅速低下头,道:“你从前就是天之骄子,谁不认识你?但我们就是陌生人,又不像你和姜妍那样,何必拿出来攀交情?”
程嘉时皱眉:“你是不是……”
他想了半天,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
我不吭声。
视线定格在手机上的倒影。
够了,我对自己说,你嫉妒的样子真丑。
12
似乎在这场谈话之后,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们依然在深夜相拥,晨起各自忙碌。不同的是,程嘉时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越来越少,他的西装越来越昂贵,从眉眼、鼻梁、抿唇的弧度,到脖颈、腰背,举手投足间都逐渐有了一股精英的气息,冷冽和亲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并存,这是长期浸染在职场才打磨而出的。
只有在深夜回家时,他才会一如既往地穿着洗得发白旧家居服,弯下脊背包揽各色家务,一副恭俭勤劳又沉默的模样。
“我明天会晚点回来。”程嘉时放下手中的修理工具,光着脚把地上残留的电线尘土打扫干净。
“嗯,好。”我一向不过问他的工作,跟在他身后,收拾修理工具盒。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舔舔干涸的嘴唇,转头又道:“明天给你带个小蛋糕。”
——我其实不喜欢吃甜,但蛋糕对于程嘉时而言仿佛有种特殊的魔力,每次他带蛋糕回来我都会捧场。
“好。”我说。
第二天,我正准备下班,总经理赵持突然叫住我:“小许,这边有个大客户,我先把微信推给你,你接洽一下。”
我们公司做的是木料进口内销,客户多为中年,但这一次,对方的微信头像却是少男少女穿着校服的背影。
夕阳微微晕黄,定格在他们紧紧相缠的手上。
很青涩,也很美好。
我的心不知为何突然下沉。
“你好。”通过好友后,我率先打招呼。
“许言黎,”对方很快回复,“我是姜妍。”
13
我和姜妍约了见面细谈。
茂时科技中心。
因为今天有场产品推介会,这里不限制人流进出,只是要登记身份证即可。
但这显然不是适合谈商务的地方。
我到的时候,姜妍恰好从远处电梯口出来,朝我笑了笑,唇角的酒窝妩媚又张扬。
我的脚步一顿。
“这是我朋友,不用登记了,”姜妍和前台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接着示意我跟她走,“见到我很惊讶吧?我其实也不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找你,但是许言黎,想见你一面实在是太难了,我找遍高中的同学圈子,居然都没有跟你有往来的。”
工作多年,我早已学会应付各种场面,轻笑道:“我高中时比较孤僻。姜小姐,我们今天真的是来谈生意的吗?”
姜妍说:“这个你可以放心,无论怎么样我都兑现我的承诺。”
“那现在这是……”
“我都跟你签下一个大单了,占用你的一点下班时间应该不过分吧?”
说话时,姜妍领我进了大厅,这个时候,推介会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前面人潮涌动,座无虚席,我们在靠后的位置坐了下来。
姜妍没有再跟我说话。
我平常对科技类产品并不关注,但这场推介会出乎意料地并不枯燥,主持人和观众互动告一段落后,道:“现在我们有请spo3的核心创造者程嘉时上台给大家讲解。”
我闻言脊背瞬间僵直。
观众席却发出了一阵兴奋的嘘声。
程嘉时就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出现的,莹白灯光聚集在他身上,整个大厅的喧嚣在一刹那完整褪去,变成安静无声的背景板。
他穿着白色衬衣、剪裁得体的手工西裤,身形流畅又利落。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他身上,但同时,没有人忽视他说的话。
这样的他,与午夜狭小、闷热的出租屋格格不入,也与我有着天壤之别。
哪怕年中才升过一次职,我依旧追不上他的脚步。
“他很优秀吧?”姜妍的声音就在这一刻响起。
我的手掌中渗出了一丝冷汗。
姜妍和所有人一样仰望着他,眉眼璀璨,似是在怀念着什么:“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即便他高三那年家道中落,我也始终相信,程嘉时就是程嘉时,他永远不会堕入泥潭。”
她轻轻看向我。
那个眼神,明明应该没有什么深意,却让我觉得,我就是那块脏污又粘手的泥巴。
我闭了闭眼。
推介会快结束时,我突然问:“你希望我和他分开吗?”
姜妍转过头,用手指在唇间比了个“嘘”,温柔浅笑:“许言黎,我什么都没说。”
14
恰巧在这时,总经理赵持给了我一个选择:“要不要去非洲分管项目?”
公司一直和非洲那有项目合作,但这次两地合作加深,需要从总部派人过去。
赵持是个很有干劲的女人,永远把自己收拾得漂亮大方,工作上也滴水不漏,仿佛永远不知疲倦。她看出了我的犹豫,红唇轻挑,笑道:“许言黎,你还很年轻,我知道很多年轻人不喜欢非洲那的条件,但我可以向你许诺,只要两年,两年后你从非洲回来,绝对不是现在这种待遇。对了,你还没有男朋友吧?”
公司氛围不错,几个同年纪的女孩凑在一起时总爱提起两性话题,而我一次都没参与过。
或许是潜意识里仍然觉得程嘉时像当初那样高不可攀。
但这一次,我说:“有。”
赵持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这个项目近期就会开始。你回去好好跟他商量一下,不管怎么样,我尊重你的决定。”
程嘉时会是什么反应?挽留?拒绝?还是其他?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脑海中设想,终于在晚饭后找到机会说出口。
程嘉时脊背微弯,在背对着我洗碗,闻言,他手中动作一僵,扭头看向我:“挺好的,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厨房微黄的灯光映在他的眉眼处,显得他整个人温暖又内敛。
我的心却迅速往下沉。
他不需要我。
我说:“没两年可能回不来。”
程嘉时转过身洗碗:“这不是你的职业规划吗?”
我难得来了脾气,阴阳怪气道:“是啊,赵姐说这样对我以后升职攒资历是最好的,要是能在非洲待个三五年更好了,反正我又没结婚,也没家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水流声骤然停住。
程嘉时关上水,将碗放回架子上,又利落地用抹布擦去流理台上的水花,这才转过身,注视着我。
那视线锐利而幽深,仿佛所有的小心思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心脏呯呯直跳。
但下一刻,程嘉时突然拉过我的手腕,走向卫生间。
“洗手。”他说。
我的声音慌乱:“我才洗过的……别拽我……”
卫生间的门关上,程嘉时说:“被我弄脏了,一起洗。”
15
从这天起,程嘉时开始乐衷于帮我采购去非洲的物资。
“那个鬼地方病毒肯定不少,医疗条件也落后,药得带齐全。还有,驱蚊水和风油精一定得带上,不同牌子的各带一些。”晚上,洗漱完程嘉时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摆弄着他买来的一大袋药品,“一旦你身体有点不对劲,就得马上就医,不要拖……”
我坐在床边,光着脚,百无聊赖地听着。
脚尖晃着,不小心蹭过他的背,程嘉时一手握住了我的脚踝。
他定定看着我,说:“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我点点头。
程嘉时慢慢说:“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硬撑。”
“嗯。”
我们其实都不算多话的人,在一起多年,所有话题都绕不开柴米油盐。
但我见过程嘉时的另一面,海滩烟火下凑过去亲吻姜妍的他,和在推介会上耀眼夺目的他,其实都是不属于我的。
一时沉默,程嘉时慢慢松开了我的脚。
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热度,那点热度渐渐透过血管,一路滚烫地烧进胸腔里。
我深深呼了一口气,终于问出了这段时间埋藏在心底的话:“程嘉时,你希望我离开吗?”
程嘉时突然停下动作:“我希望你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
我一怔。
程嘉时提着药袋子起身,顺便在我头上揉了一把。
16
姜妍确实兑现了承诺,她后来又来过公司一次,爽快大方地签了合同。
连同事都艳羡不已:“言黎,你哪里认识的富家千金?一千万的合同说签就签,我可听赵姐说了,人家点名要和你谈,这不就是刻意给你送业绩的?”
我笑了笑道:“高中同学。”
同事说:“那你们以前肯定很要好。”
我的脸上毫无异常。
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心底那个阴暗得见不得光的角落,嫉妒和恐惧在压抑不住地滋生。
飞往非洲的前一周,手中的项目基本都处理得七七八八,赵持没再分派任务,我难得闲了下来。
早上十点,我刚到公司,却发现家里的钥匙居然不见了。
难道是早上出门太急丢了?
我努力回想着,干脆和人事打了声招呼,匆匆往回赶。
小区保安看见我,讶异地道:“小许,你和小程今天都不上班吗?”
他是个和气的人,跟谁都能侃上两句,搬进这个小区两周后我和程嘉时就跟他熟识了。
我说:“林叔,钥匙丢了,我回来找找。”
保安挥挥手:“那你赶紧去吧,别到时候被别人给捡去了,还要换锁,麻烦。”
我一路找到家门口,下意识地拧开门把,却迎面撞上了两个人。
一个中年女人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姜妍依偎在她身边,正在给她剥山竹,时不时扭头跟她说说话,语气亲昵。
女人面容憔悴,听到声响,紧张地“啊”了一声,站了起来,双手紧绞。
不远处有流水声传来。
——程嘉时应该在厨房。
他扬声道:“妈,怎么了,有人来了吗?”
姜妍望向我,视线微微凝固,脸上的笑意却没消散。
气氛陡然陷入一股不合时宜的平静。
我闭了闭眼,嘴唇反复翕动几次,才能够发出声音:“……对不起,走错了。”
大门轰然关上,隔绝那令人窒息的气氛,也将我这段时间的所有忐忑、恐惧、焦躁都彻底碾作齑粉。
我转身往回走。
程嘉时冷淡的声音仿佛还回响在耳畔:“许言黎,我给不了你一个家。”
“和我在一起没有未来。”
“挺好的,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
我的脚步越来越急促。
正值中午,闷热的风袭来,将人裹挟在一团挥之不去的热度里。
路过小区门口时,保安不明所以地问道:“小许,这么快就找到钥匙了?年轻人还是得细心一点,这回还算幸运,要是真找不着了说不定你还得换门……哟,你这是怎么了?别哭啊,这多大点事啊。”
我再也压抑不住地捂了捂眼睛,狼狈地止住喉间的抽泣声:“……我找不到钥匙了。”
再也找不到了。
17
距离飞往非洲的时间越来越近。
前几天我还能借口加班、交接工作来拖延回家的时间,与程嘉时几乎碰不上面。出发前一天,我利用一个上午的工夫,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离开。
我以为,成年人之间应该是默契的,何况,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年,程嘉时会懂我的意思。
就如我,同样懂得他的沉默与拒绝。
但程嘉时的电话很快打了过来,语带怒意:“许言黎,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把东西都搬走了?为什么躲着我?”
他一向是平和、沉稳的,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这几天我的大脑像是被浸泡在冰冷的深潭中,只觉得周遭一片恍惚,怔了一瞬才回答:“……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电话那边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我轻轻说:“我们……本来就是要分开的,程嘉时,就到这里吧。”
我攥紧掌心,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别难过。
至少分手是体面的。
至少,我们还有过几年快乐的日子。
换成高中时的我,怎么会想到未来有一天能跟校草在一起这么久呢?
也许是理智压倒了怒意,过了许久,程嘉时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多了,言简意赅:“你现在在哪里?见面,我们谈谈。”
“还是不……”
对方拔高音量,几乎算咬牙切齿:“许言黎,你就算要分手也该给我个理由,你去个非洲就把我抛下了,这算什么?!”
我嘴唇嗫嚅着,盯着自己的脚,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放在任何人的眼里都该是可笑的,我和程嘉时的位置生生对调了,我曾设想过我与程嘉时分开的场景,他该是高高在上的,该是从容不迫的,却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像个受气小媳妇一样。
是因为被我先甩了难堪吗?
我眼眶有点控制不住地红了,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在明华园的那片海吧。”
“什么?”
“记不记得高中毕业时的海滩露营?”泪珠无声从眼眶中滴落,我弯了弯唇,笑道:“如果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我想和你约在明华园的那片海。”
因为在那里,我见证了你对姜妍浓厚、炙热的爱意。
在那里死心,再好不过。
18
从我所住的酒店到明华园海滩,需要出市区,绕上盘山公路再往深处行驶半小时才能到达。
公路上车水马龙,接单的司机戴着耳机,闲适自得地穿行在车流中,从他口中偶尔哼出的两声小调来看,他应该在听摇滚乐,无暇顾及我。
我往手机看了眼。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程嘉时那边始终没有挂断电话。
沉默却伴随了我们一路。
“我原以为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交集,”我难过地看着黑压压的通话界面,忍不住开了口,“因为你是不可企及的天子骄子,你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朋友,你学习好家世好,走到哪儿都是人群中的焦点。所以大学再见到你时,我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庆幸,还好,天之骄子也会坠落。很卑劣吧?”
程嘉时声音情绪难辨:“言言……”
他在喊谁?
我怔忪了下,很快打断了他:“程嘉时,你让我把话说完,我怕我待会儿见到你说不出口。”
然而要完整剖析开自己的内心还是太难,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才道:“是你想的那样,我一直很喜欢你,从高一初见到现在。但我一直知道,你喜欢的是姜妍,这么多年从未改变过。”
一道雷电的轰鸣声从天际传来,天色昏沉,暴雨将至。
我望着车窗上滴落的雨水,弯起唇角:“你还不知道吧,你喝醉的时候会喊她的名字,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很相配,连我都不得不承认,她才是和你同一个世界的人。但是你不该瞒着我。”
那天姜妍和程母亲密的样子在眼前浮现,我的嗓音开始变得沙哑,愤怒和悲哀在胸腔中反复横冲直撞着,最后化作一股轻飘飘、不值得一提的质问:“你不该一边带姜妍见家长,一边瞒着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继续待在你身边,你是怕我抓着你不放吗?程嘉时,我没那么没骨气。但我也是人,也会难过……”
电话那边似乎有声音传来。
就在这时,前方的司机突然爆发出一声:“哎呀我去!神经病啊!”
巨大的冲击力瞬间传来,刺耳的喇叭声接连不断响起,车子如同在狂风暴雨中被吹袭的小舟一样被撞得翻了出去。
我的头应该撞到了哪儿。
浓稠的鲜血从额角滑落,与眼角的泪珠混杂在一起。
手机也被撞飞出去,那里断断续续传来程嘉时的声音,他似乎很着急,不断喊着什么。
“言言、言言……”
是在喊我吗?
头脑一片昏沉中,我又一次生出了一丝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