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观测 第17章 铸炉13

那时候研究院转变态度没多久，冬涉川还有些不太适应。

但总归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他无处可去，至少在研究院还能有一个他“应该呆的”地方。

有一天他见到了谢执结。

没有人带对方进来，而是对方一步步地走进了他那个囚笼里。

那会他才被覆写没多久，人的意志也没有现在强大，一些现在能轻而易举忍受的事情，在那时候看来却好像是天都塌了压倒在他身上。

他迫切地想要抓住一些东西，抓住一些事物。他妄图想清楚自己是谁，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自己经历了什么，遭受了什么，要去往何方。

这些困惑让他的脑袋成了一团浆糊，一度肖想死亡会给予他心灵的宽恕。

谢执结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他就像是抓住了蜘蛛丝，拼命从地狱里逃脱出来。

然而光明照耀于他身体的时间短得有些异乎寻常。

与他一般大的人只穿了个最简单的白T恤衫和棉料裤，上面连图案都没有。露出的皮肤光滑而细腻，连带着那月白的头发，显得对方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表情是规定好的温和友善，浅淡的微笑，漂亮的眼睛看着他，里面有星子流过。

和这次重逢一样，他们再见面时谢执结没有提前一次见面的事，就好似没发生过那些肮脏事。

冬涉川已经记不太清当时他们聊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谢执结在他恍惚的时候抱着他的头，规律地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安抚一只迷茫的幼兽。

他也不想追究关于“出卖”的事，他只是想着……谁都好，在这里抓住他，不要让他也变成一叶孤舟。

然后他的“锚”被摧毁了。

一切发生都很突然，冬涉川也是到那会才意识到为什么谢执结每次都要坐在那个位置上。

为什么那些人让他坐在哪里，他就会坐在哪。

一阵令人牙酸的碾压声过后，他所期冀的归所在他跟前被碾落下了各种他不认识的碎屑。

那双有星子流过的眼睛里什么光都不剩下，倒映着他的面容也有了裂痕。或许是内容储存的冷却液，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的液体，被挤压形变的脸颊上有像水一样的东西滑落。

一个机械造物会哭吗？

谢执结会哭吗？

冬涉川无法确定，他只知道那一瞬间他精神上受到的冲击让研究院十分满意，甚至让那些人想到了某些控制他的方法。

于是“谢执结”在他面前“死”过很多次。

直到他对此无动于衷。

怎么样都好，他不想再让研究院去利用谢执结了。

事与愿违，冬涉川从来都不是一个幸运的人。

他注视着谢执结从袖管露出来的一小节手腕，想起来好几次抓着那的感觉。细腻光滑，连汗毛都精确地复原了，压根无法当成是什么人造的东西。又那样完美，精确到无法自然产生。

闷了好一会，他才像是回过神来问道：“你现在这样子是新做的？”

谢执结的目光还留在投屏上，他答道：“也不算新做的。谢无明当初在执行计划的时候就留有三类备用机型，数量并不多，在覆写后成年体也仅剩两台。”

确实像是出自一个人手，即便是长大的青年模样也能一眼看出小时候的影子。和不少长大了就变相的人不同。

冬涉川想着，又说：“另一台在哪？”

“邱院长家。”谢执结说完抬眼看了他一下，隔着投屏脸上笑容并不真切，“不过那台的问题很多，几乎无法进行活动，所以可以当成只有一台。”

“我能拿去拆了看吗？”可能是因为这个“冬涉川”会些机械的缘故，冬涉川本人也莫名多了点自信，觉得说不定自己能修好。

谢执结沉吟了下说道：“当然可以，不过谢无明当初进行构建时似乎也借助了一些异常物的帮助，在解构中或许会需要一些外力。”

冬涉川一想也是，谢执结这种精巧的造物可不是他们那个世界低劣的科技能够达成的，借助有异常物的外力才正常。

不过他还是想看看，也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如果谢执结遇到了什么问题，他说不定能帮忙修一下。

他看着谢执结在那忙，半晌忽然站起来：“我想见你。”

谢执结那在投屏上滑动的手顿了顿，而后放在伞柄上，他脸上挂着有礼却疑惑的微笑：“我认为在你的视野里，我现在就在你面前。”

“不是这个。”冬涉川说完后向前跨了一步。

破开世界与倒影的隔层对他来说简直轻而易举，似乎每个世界对他而言都只是一个充满着bug的游戏，只需要向前一步他就又能来到那个神秘的无垠空间。

昨天刚清理过一次异常，这会冬涉川回来并没有感觉到异常存在于他们附近。

谢执结就站在一个像是窑厂改建的大型建筑里，天花板有几层楼高，整个空间空旷得和观岭那个逼仄的小房间完全不沾边。

远处能看见有宽敞的门洞，再往里似乎还有别的空间。

谢执结的姿势和投影里相同，两只手扶在伞上，跟前的投屏已经关了，静静地注视着他。

“有事情需要当面说吗？”

冬涉川又朝着他走了几步，停在了他的跟前。

谢执结本人并不矮，作为造物的他身高不算很高，是标准的180。太高容易形成压迫，不符合他的定位，太矮又容易丧失威慑力，不利于他执行任务。

冬涉川比他高了一个头，肩膀也比他宽很多，站的近的情况下谢执结需要略微仰头才能与人对视上。

“有。”冬涉川的目光落在谢执结的脸上，又从他脸上滑下去，顺着脖颈落在他肩胛骨附近。那目光带有无法收敛的侵略性，犹如一只手抚上皮肤。

“你有开关吗？”

换做旁人或许会感到不适，但谢执结对这样的目光却能十分自然的应对，毕竟他接触的最多的视线就是如此。

从现在的角度，他能轻松看到冬涉川掩藏在头发里的脸庞和神情，比那拍摄得毫无水平的照片要清晰得多，他答道：“我想应该有。”

“在哪？”冬涉川问道。

谢执结微笑不减，对于被直白探究命脉一事也没有过多反应：“很遗憾，我并不清楚。你想中止我的行动吗？”

冬涉川不说话。

谢执结这会倒是发现了些面对面的好处。换做刚才，他的视野受限，只能通过监测的数据去推测人的情况。现在人就在他面前站着，通过那些细微的神情变化，他反而能更精确地捕捉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并不喜欢依赖数据。

他早就知道，要了解到一个人的心情状况如何，单纯通过数据不如结合神情神态的变化。

例如现在，冬涉川又不高兴了。

这个人很有意思，从小时候开始就是如此。正是因为有意思，所以他才不断有去探索的意愿。

他喜欢他难以推理得到的东西，就像是一个挑战，他需要不停去健全一些事物以应对那些逻辑所不能及之物。

于是他思忖了片刻，开口说道：“我也不喜欢其他人关闭我。”

冬涉川的眉眼舒展了，藏在头发下那点细小的神情变化落在谢执结眼睛里，连带着他的数据流都似乎轻快了些。

“为什么？”冬涉川问，“关机和睡觉不一样？”

谢执结点头：“不一样。关机和启动的环境不同，加上重新启动需要加载模块，所以会有短暂的时间难以理解情况。”

“是吗？那要加载多久？”冬涉川来了兴趣一样追问道。

谢执结答道：“0.3纳秒。”

冬涉川沉默了会，问道：“那是多久？”

“3乘10的负十次方秒。”

冬涉川停顿了会才问：“你过这个时间就能理解了？”

“一般情况而言，是的。”谢执结微笑道。

冬涉川再一次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