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响了一声,被从里面推开。
裹了一身灰色毛衣的人走出来,刚到肩头的头发没打理好,随便用围巾压住,脸上顶着连两个深深的黑眼圈,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
刚熬完通宵,这会被叫起来,简直跟撅了祖坟一样。
女生敷衍地揉了揉头发,甩掉耳边的嗡鸣,一边下楼一边摸出兜里正在震动的手机,缩在衣袖里的手指在屏幕间滑动两下。打了个哈欠,将手机放在耳边。
“宋——老——板——”
电话接通,拉长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楼梯间里尤其清楚,楼下刚好开门的邻居好奇地回头来张望,两道视线对个正着。
宋榅把手收回来一看,得,摁成免提了。
她面无表情地点了关闭。
那头继续输出:“我这三头六臂都要忙出来了,您现在又在哪个花花世界里逍遥呢?”
“还好,刚刚在阳台欣赏了会广场舞大队的免费表演。”宋榅丝毫不心虚,关上楼道的铁门,“逍遥谈不上,不过舞跳的挺有观赏价值。”
“立体环绕音响外加整齐划一的方队,热情如火,特别有活力……诶,您好。”
“嗯,要出去……干什么?额,见朋友。”
打招呼的声音清清楚楚地收进电话里,末了还不忘嘴甜地补充一句:“你们跳得很好。”
阿姨们被逗得咯咯笑起来。
对面的人明显沉默了几秒。
好半天,她才找回声音,不可置信:“Hello?这合理吗?我在这边忙出残影,你搁那看阿姨们跳舞?”
宋榅换了只手,闻言笑道:“那一起?”
“承蒙好意,你下一秒出现在我面前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了。”对方咬牙切齿地说完,非常有先见之明地摁断了电话,生怕这边再吐出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发言来。
完了,一不小心把人给气跑了。
失去挑逗的主角,宋榅只能遗憾地收起手机,老大爷似的晃悠出小区。
小区这边的位置并不优越,恰巧落在天桥附近,有点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听得一清二楚,至于**几乎只能梦里想想,根本指望不上。
就头天晚上,宋榅还听见隔壁夫妻关于炒菜是谁油放多了的事吵出了个辩论赛的程度。
宋榅合理怀疑,除开她这样的冤大头,以及那一群乐呵呵每天跳舞的阿姨们,绝对没有第二批人能够被虚假宣传给忽悠过来。
总归是暂时租用,她也不打算多费口舌纠缠。
走两步到街外,正巧是繁忙的时候,不断有外卖员从饭店里进进出出。三秒进八秒出,十五秒长腿一迈,顺溜地发动摩托贴着马路边缘穿梭,一阵轰隆后只剩下一道“繁忙,勿扰”的背影,和周围堵在红绿灯下的轿车形成异常了鲜明对比。
司机郁闷得眼眶发红,看样子恨不得去换个滴滴摩托。
宋榅暗自发笑,犹豫两秒,还是找了个看得过去的拐角等车。
身子靠在路灯杆上,她眯着眼睛打量灰扑扑的天色。很暗,没有星星,甚至看不见月亮。
入冬以后,这边天气变得更加捉摸不透,方才从床上爬起来,她还以为自己被一脚踹进了冰窟窿里,冷的一连打了两三个喷嚏,打完眼前全是say hello 的星星。过几天再升温,指不定得感冒多少人。
宋榅想,可能得给那个叫她出来的人提个醒,那家伙也是个五大三粗不注意身体的。
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司机摇下车窗,扯着一口嘎吱嘎吱的烟嗓问:“去哪?”
“市中心广场,十字路口旁边。”宋榅低下头,微笑。
“上来。”
宋榅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内暖气开得足,她搓了搓微凉的手,一面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一面把视线投向窗外。
玻璃上有点点水珠,给夜景蒙了层水雾,一下看不太真切。路灯碎成渣滓,一片片叠在窗户上。
宋榅的目光顿在外面的车水马龙上,伸手紧了紧衣领,莫名觉得遗憾。
冷归冷,就是不下雪。
可惜了。
.
很显然,司机和宋榅对本市晚高峰的力量都不具备清晰的认识,出租车走走停停,愣是耽搁了十多分钟都不见动弹。司机黑脸瞅着望不到尽头的队伍,甚至都想劝宋榅徒步算了。
“没事我不急,您开着就行。”宋榅埋头在聊天框里打字,手速快得飞起,试图安抚对面即将炸毛的家伙。
wen:快了快了,你再忍一下。
请给我一块钱:宋老板,需要我提醒一下吗,这句话你统共发了四次。
wen:记这么清楚?
请给我一块钱:我有聊天记录!!
wen:不然你祈祷一下,让这边的路通畅一点?
请给我一块钱:我祈祷就有用?
wen:你拜天的经验比较丰富,熟客成功率都比生客高。
请给我一块钱:……
“小姑娘,去看朋友?”反正也是堵着,司机和宋榅搭话。
“嗯,朋友在那边,去帮帮忙。”
“这个点往市中心跑,那你们关系挺好的啊。”
“是,还……”
手机震动,宋榅下意识垂眸。
满屏对话里,最新一条旁边的红色感叹号格外明显。
“……”
一个“行”字直接卡在喉咙里,宋榅头疼地摁住太阳穴。
这可真是太行了,怼不过就拉黑的那种。
“师傅麻烦停一下吧,我就在这里下车好了。”
她无奈,把手机随便塞进兜里,伸手扯了下围巾,让师傅放她下车。
再不走怕是真要堵到过夜了,谁叫她为了图省事不想走路选择坐车的。
市中心的人比想象中的还要多,不知道是赶上哪位负责人烧的三把火的热情,不久前刚翻新完广场,高楼耸立,招商牌一个比一个立得妖艳,一片花花绿绿恨不得开个百花园的程度。
宋榅踏进这里就跟陌生地方一样,哪哪都新鲜。
她头疼地望着人头攒动的前方。
今天是什么赶场日子,一个二个都出来了。
在原地张望了半天,突然在人群的缝隙中瞥见了拐角处蹲着的人影,皱巴巴地缩成一团。而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偏过脸闷闷地扫过来。
不是刚才电话里的许南依又是谁。
宋榅嘴角一阵抽搐,抬腿走过去。
许南依抬头瞪她,充分演示了什么叫怨气比鬼都重。
许南依:“宋老板……”
宋榅双手合十:“对不住,我真没想到能堵成这个样子。”
宋榅:“——但往好处想,这说明家的魅力在我市人民心中大于一切,无论男女老少,都急匆匆地赶着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家庭和睦的表现,人民幸福指数高,有利于社会稳定。”
许南依:“……” 为您的口才点赞。
许南依:“你有没有良心!我都惨成这样了,你甚至都不肯给我一句安慰!”
许南依:“天理何在?人性何在?!”
宋榅毫无波澜地看她嚎,抱着双臂:“如果你不介意让自己觉得更惨,你可以相信我安慰人的技术。”
许南依气到语竭。
前段时间,许南依小姨的工作室迁到了市中心里,各种文件需要重新整理。恰巧,他们亲戚聚会的那天许南依也跟着凑了热闹,于是这个唯一大闲人就非常不客气的被抓来充壮丁了。
这也是宋榅被叫过来的原因——壮丁的壮丁,虽然没当成。
想起对方给她发来的资料堆成小山的照片,宋榅终于用她那颗良心勉勉强强地生出点同情,提出请客补偿的事。
没想到许南依抽抽鼻子,摇头:“我请吧,本来也是我拉你出来的。”
宋榅一怔,居然这么好心?
许南依瞪她一眼,像是猜到这个人在想什么似的,红着两只耳朵愤愤不平:“所以!下次,记得,来麻溜一点!!我人都要冻傻了!”
两人去了她们去的最多的餐馆,挑了个不受打扰的角落等服务员上菜。
许南依是真的饿坏了,杂七杂八的东西不眨眼的点。上菜时,盘子瓷碗摆满了一桌,宋榅觉得服务员看她们的眼神都写满了震惊。
她低头看了看固定式的凳子,很认真地排除了通过坐远点划清关系的可能。
捏着筷子,宋榅欲言又止,半天挤出来一句,“请问,这位编辑部新晋职员,令堂是怎么虐待你了?”
女生当没听见,嗦面条嗦得很开心。
“能吃是福气,吃不胖更是福气,我这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体质。”
“对,你有福气。”
“但是温馨提示一句,你今晚上这酸甜苦辣咸各来一套的操作,明天自个的胃罢工了别哭天喊地的叫我。”
尤其是大半夜拜托她出门送医院这种操作。
许南依吞咽动作一滞,无奈:“宋老板,您真是对我的身体健康关爱有加。”
她老早就得出结论,论老干部式生活,她熟悉的人里绝对没有比得上宋榅的。
两人在大学社团活动碰见,刚认识那会,许南依半夜想找个人都难。这人只要没任务过了零点就肯定躺床上去了,不知道缺少了多少个属于年轻人的夜生活。
一度让许南依非常怀疑对方壳子里是不是穿了个六十岁的灵魂。
宋榅睨她一眼,幽幽道:“收起你心里的吐槽,我早就昼夜不分了。”她指指眼下通宵的象征,“你打电话的时候才是我的起床时间。”
哦,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养生人士了。
许南依撇撇嘴,继续埋头在脸一样大的碗里苦干。
宋榅没什么胃口,随便扒了两筷子就放下了手,撑起下巴望向透明玻璃后热闹的街道。这会她才想起来,为什么今天市中心人那么多,是因为快要过年了。
新年来得很早,已经有闲不住的人拖着亲朋好友,以囤货之名行聚会之事。
临川市虽然小了点,好处就是节奏慢,生活气息浓。在这里住久了的人似乎都有一种个性,喜欢得一日乐享一日,不想多考虑以后的事情。
宋榅轻轻吐息,漫不经心地扫过外面的灯红酒绿。
不出意外,今年应该也是自己一个人跨年。
心有所动,宋榅偏着头瞥了一眼许南依,后者正呼哧呼哧地往嘴里塞豆角,脸颊鼓出来好大一块。
……算了,到时候吵得她头疼。
另一边,终于抚平了饥肠辘辘的感觉,许南依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向宋榅询问起实习的事。得知她年后就可以出结果后,不由得羡慕:“你的生活是要步入正轨了,我倒是还挣扎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欸,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拜拜啊?”
“拜什么..诸邪辟散?”
“拜一个高升高就祝我早日脱离工作室苦海啊,你看,我上周刚求来的上上签,人家说我心想事成百依百顺呢!”许南依变魔术一般从包里掏出来一个小木筒,塞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竹签,她埋头在其中翻了翻,找出一条白色的给宋榅展示。“要不,你也试试?”
“我不试,这东西对我没用。”宋榅拒绝。
“试一试嘛,别人都说可灵了。”许南依跟她来回拉扯几次,直接上手把木筒往手里一塞,不由分说:“闭眼闭眼闭眼,抽。”
招架不住,宋榅只好随便挑了一只,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把印花的那一面递到许南依跟前,用鼻音嗯了声:“写的什么。”
“……”
“怎么了。”
看到许南依咋舌的表情,宋榅疑惑。
“我嘞个比翼双飞啊,你这是姻缘签呀!”许南依一下乐了,胳膊肘拐拐,表示肯定,“宋老板,人逢喜事,好兆头。”
“什么玩意。”宋榅收回手,一眼看到上面刻着的两只不明生物正在那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鸡皮疙瘩顿起。
“怪不得你今晚上来得如此坎坷,正缘在前,多受些磨难也是应该的。”许南依欣慰地抚摸胸口,乐得前俯后仰的,“盼了你这么些日子,也算是终成善果。”
“吃你的东西吧,在哪被人骗买的智商税。”宋榅一把将木签丢回许南依怀里,被她一番话激灵的牙龈泛酸,“吃完没有,吃完走了。”
“欸欸欸完了完了,等等我。”许南依回神,忙不迭地跨上包跟在她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