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人家喊她做紫砂壶……
检验一张手稿设计图最好的标准就是把它做出来,看着实物,这张设计图纸合不合格你自会有判断。
但他看着她手忙脚乱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她又想歪了:“小脑瓜里又想什么呢?”他轻轻敲了敲她脑袋。
他帮她把椅子搬开,自己也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她旁边陪她,有什么小瑕疵方便现场指导。
她看了看他的样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他不解。
“嘿嘿,你这个样子好像陪读的家长呀,不过你应该没被气出什么高血压脑溢血吧~”
“嗯,也差不多了。”他也觉得好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工作室里却是十分安静,专业的紫砂手工艺者制作一把壶的态度都是严谨的,心无旁骛才能绝对专注。
天赋固然重要,有创作的能力也很厉害,可是再厉害的陶手也逃不过基本功三个字,再好创意也要有强悍的基本功托底,而基本功即使靠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而来。
他走在这条路上注定孤独,但有她相伴,孤独不过是调味剂,他甘之如饴。
虽然只是简单制作打个样,即使是这样也是一坐就是四个小时,这把壶的实样才有了雏形,
飞把、平圆底,壶身弧度流畅,矩形壶钮。
“很棒。”他夸赞她,并非是他对她带有天然的滤镜,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欣赏。
他看得出来对于紫砂壶她已经有自己的思考和见解,有超越她同龄人的深度和厚度,看得出是花了苦工也有天赋。
可她还是不满意,觉得差了点什么,回想起创作那一晚的心境已经和现在截然不同了,她注视着坐在身旁的林以棠,想到了一个绝佳点子。
她从泥台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了她要的四十目金黄色的段泥沙,在壶颈上铺洒了一圈,再用工具压实,看上去就像漫天的星光闪烁。
她想,曾经在她人生最灰暗最无望的时刻,有那么一束光来自离她最远的那颗星,即使那光遥不可及,也最亮了她余下的人生。
她目光跟随要去给她倒水喝的林以棠,笑着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哥哥,谢谢你。”
周末林以棠和安奈驱车回到宜市,两人一起再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一切都还一样,但又好像都不一样了。
所有赞颂深秋初冬的溢美之词,都不及不上满地银杏叶来的直白。
此时的银杏小筑是一年四季里最美的时候,浪漫得像一副油画。
他们在树屋的木梯拾阶而上,坐在最高的那层台阶上,满目金黄似乎令天气都显得没有那么冷了。
她看着满树的“星星”出神,她第一次对林以棠表达心意也是在这里,那次她把对他的喜欢写在纸条上放进“星星”里告诉银杏先生。
自从和哥哥在一起后,她甚至怀疑银杏先生其实是一颗神树,为她实现了愿望,毕竟他是整个宜市树龄最大的银杏。
玄学迷信,离大谱,但她真这么想。
平时叽叽咋咋的她突然安静下来引起他注意,他侧脸过来探究,眼神对上她颊边坠着的耳朵,圆润小小的很可爱,记得他第一次看入迷就是上次在银杏小筑辅导她制壶的时候。
他手抚上她耳垂上轻轻搓了搓。
原来,早在那时候……他喜欢她的时候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早。
安奈痒,躲开了:“还有一个月我的大学之旅就要结束了……哥哥,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上大学的感觉。”
“嗯,好学是好事。”
他知道的,他最知道了,因为他亲口听她说过,也亲口听安康说过。
当年凭他的能力本能送她去最好的大学,但他就是没有这么做。
而今他也不敢对她承认。
他本质上和一个自私的懦夫没有区别。
无所谓了,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他是什么已经无所谓了,他都不在乎。
“如果你想上,也不是没有办法。”他说。
“真的?”她惊了。
“嗯,你的学籍一直都在并没有撤销,我给你办了五年休学手续,这是学校允许范围最长的休学年限,今年正好第五年。”
大概是近乡情却,机会真摆在她眼前她反而犹豫了。时过境迁,她也不是当年那个打心眼里抗拒紫砂陶艺的小女孩了。
她低垂眼睫:“可我也不想放弃紫砂艺术,我承认以前我不喜欢,可现在我的想法变了,以后不论我是谁,不论我在哪,它都会跟随我一辈子。”
“我懂,很开心你能这样想。不过没关系,你可以报考艺术设计类专业,绘画功底你是肯定过关的,毕竟林老师也在你身上倾注了五年心血。”他又逗她。
这倒是,这方面他对她真的很严格,功课从来不放松,三天一小练,五天一大练,好在她性子倔强内驱力又强,愣是从零基础穷追猛打到学徒天花板。
他早就料想到有那么一天,那时他想万一她并不是替代他妹妹陪伴在他身边的理想人选,就送她离开,听说她想上大学,那他就提前帮她把路铺好,分别的时候也就不用那么难堪。
他想过和她之间的千万种结果,却没料到是现在这样一种。
他不知道这算是报应还是恩赐。
“那我现在要把文化课成绩搞上去!我要考江大,做林老师的学生!”
“好,很有斗志。”他夸。
看着安奈这么开心,他不敢想假如她知道他当时为她安排下这一切的初衷竟然是另一种意思她会是什么反应。
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空开始下起小雨,本来就低气温又下降了一些。
“哥哥,我知道伞放在哪里,你等我一下。”她噔噔噔跑进树屋去找伞。
“好,小心点。”
他从木梯子上撤下来到树底下躲雨,突然觉得脚下硬硬的,好像踩着了什么东西,低头去看,发现是她做的紫砂小星星,估计是挂的时候没挂好,“星星”从树上坠落下来了。
他捡起来看,可以想象他在树下抛“星星”的样子,眉眼弯出淡淡的弧度。他们使用的泥料都是有批次的,每段时间用的泥料都有其独特的泥性,看这颗“星星”的泥料成色应该是前几个月的了。
星星做得胖嘟嘟的很可爱,他忍不住握在手里摩挲,突然发现有个地方摸起来一点膈手,拿起来仔细端详,就看见星星底部有个小孔里塞着的纸条露出来了一小截。
不知道是什么,他把纸条抽出来展开看了一下,只看了一眼,他面露惊讶又立刻把纸条捏回手心,仿佛看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
“哥哥,我们走吧。”她手里拿了一把伞雀跃地冲到他面前。
他趁她还没发觉把“星星”和纸条一起偷偷地塞进口袋里。
***
韩沐从拙园大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
门外是成群结队接孩子放学回家吃饭的家长,他们在门口时不时踮脚张望看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出来,终于等到了孩子,就把孩子搂过去藏进伞里,生怕他们淋到雨。
他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睛,任雨丝扑打在自己身上也没找地方躲。
他想,他心里破了个窟窿,这风雨能从外面直接灌进去,躲和不躲又有什么区别,索性淋着。
他今天是来找杜钰萍的,他的妈妈。
一个月没见了,他很想她,但她甚至没有让他进办公室,只在门口和他说了几句。
“妈……”眼前的女人妆容精致,多年来的得当保养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小不少。
“沐沐,你以后别到拙园来找妈,以后咱们也少见面。”
“可是你说过,我们可以一个月见一次面的。”
最早的时候她说他们两个星期可以见一次,后来变成三个星期,再后来变成一个月。
“沐沐,妈妈也有妈妈的难处,你要体谅妈妈,听话快回去。”
“可是妈妈,现在外面下……”
砰地一声,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门就已经合上了。
上次安监科把监控录像交给了警方之后,当天戚容就被抓进去了,戚容看见穿制服的还是一群,吓得魂不附体,把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全说了出来。
其中包括她半夜溜进拙园窑破坏安奈的参赛作品的事是有人指使她这么干的。
这个人当然就是林钰萍。
这样整件事就从刑事案件变成了他们拙园的家务事,可大可小,就看经办人怎么判。
最终是林文庭打点了关系才免了林钰萍被传唤,化解了一场危机。
他倒不是出于心疼林钰萍,只是这事儿真闹大了,不说他脸上挂不住,整个拙园都要被拿出来指指点点,再闹去老爷子那里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自那以后林文庭对杜钰萍的态度就变了,觉得她借着手里那么点权势就想把人玩弄得团团转,还得他卖面子帮她擦屁股,监守自盗弄巧成拙。
林以棠卸任之后她本想把这个位置接过来,现在看来暂时也不可能了,林文庭现在不怎么信她了。
她现在很谨慎,生怕再被人抓住小辫子,所以就有了刚刚那一幕。
高中毕业那年,他考到了不错的成绩,可为了能留在妈妈身边,他宁愿放弃上大学,来拙园做个小学徒。
他央求杜钰萍,那时候正是杜钰萍在拙园大权在握的时候,再加上刚找回来的儿子如此苦苦哀求,恰巧当时有个学生因为错过了报名时间来不了了。杜钰萍一心软原本买通了负责招生事宜的人让她把韩沐塞进来,结果林以棠横插一脚把原本没来的那个学生又找了回来,导致韩沐错失了机会。
那个学生就是安奈。
后来韩沐再向杜钰萍出去要去拙园,杜钰萍就不大肯了,她觉得事情变成了这样就是天意,她本就不应该同意韩沐和她走得太近。
杜钰萍认识林文庭之前在南城的红灯区干过,有次喝醉了酒被一帮人带走,没过多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后来孩子生下来,她也没带过一天,都是扔给她妈带,自己仍旧晚出早归,偶尔丢点钱给她妈算是她出的奶粉和尿片的钱。
孩子两岁的时候,她妈为了照顾孩子连轴转,累的脑溢血没抢救过来走了。
这下没人给她带孩子,她本来准备洗手不干了,谁知道偏偏这时候碰上了林文庭,林钰萍遇上这么个贵人她哪里还肯放手,狠狠心就把韩沐丢在了福利院门口。
他在门口淋了半个小时的雨,看见了林以棠和安奈两人撑着一把伞走出来,林以棠没什么大表情,但看得出来他心情很不错,至于安奈她垂着眉眼躲避着水坑,偶尔抬起头看林以棠笑得很开心。
他和他们像是站在两个世界。
凭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