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十一月份的大兴安岭已是白雪皑皑,松枝上挂着的雾凇,小溪上结的冰面,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天气的寒冷。大地上一片银装素裹,然而在大山深处的一处悬崖上竟出现了一大片夺目的红色。
高希文骑着马和副官云化带着一队士兵在山道上行进着。
路过一处山崖底下时,高希文发现路边有一堆雪的颜色不太对劲,就让士兵过去查看。
士兵将雪拨开后,回来禀报说是一个重伤昏迷的人。
高希文下了马,走近蹲下一看,确实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已经昏迷不醒了,但还有一点微弱的气息,他拨了一下那人脸上的雪,是名女子,四周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是从悬崖上掉下来的。
云化说:“将军,这一道的山路上经常有马匪出了劫道,又是商队运送货物的必经之路,说不定是哪支商队遇上了马匪,这姑娘就跳下悬崖了。”
见天色已经开始暗了,高希文便下令在前方找一处适合扎营的地方,先休整一夜,也将那名女子一并救了。
高希文此行是送父母回乡养老,不曾想救了一个人,幸而齐曜春(高希文的母亲)身边带着伺候的丫鬟,她们给女子擦洗干净,换上洁净的衣物后,高希文又让人请了队伍里的医生来为女子诊治。
齐曜春信佛,是一个慈祥端庄的夫人,平日里便乐善好施。见高希文要走了两个丫鬟便问出了何事,一听闻是救了个姑娘,便赶去看望。
齐曜春走进帐篷,此时一名丫鬟正守在床边,另一名丫鬟看着医生在一旁开方子,齐曜春径直走到床前仔细打量起来。只见女子面容姣好,肌肤胜雪,五官端正柔和,身量苗条匀称,两弯柳叶眉更添古典气韵,只是嘴唇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齐曜春怜惜地说道:“这姑娘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人千宠万爱着长大的,这模样气度,真真是跟画里的人似的。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呢?”
高希文自打一进来就在看着医生开方子,听了齐曜春的话才转过头去看了眼床上的人,只一看就呆住了,先前只觉得商队里的姑娘能漂亮到哪里去?没想到竟这般好看。
齐曜春见他不说话就转过头来看他,一看高希文愣在那,就拍了一下高希文的手,高希文这才回过神来。齐曜春就说:“我问你话呢,你发什么愣啊?”
高希文忙说:“儿子正是在想妈妈的问题,这个姑娘应该是商队里的人,遇上马匪了,为保清白,就跳了崖。”
齐曜春听了一惊,连忙问医生这姑娘的伤势如何。医生恭敬地答道:“老夫人,这位姑娘的伤势不重,外伤只需按时换药,等愈合即可。内伤,我已经开好了方子,每日按时煎服,不出两月,内伤便可痊愈了。”
齐曜春听后便放心地点了点头,吩咐丫鬟要好生照顾这位姑娘。过了一会齐曜春乏了,高希文送齐曜春回齐曜春自己的帐篷里后,便去找了医生。
“宋大夫,请您详细地和我说说,那位姑娘的伤势情况,可有不妥之处?”
宋疾闻言摇了摇头,说:“看伤势,这姑娘从山崖上跌落应该是好几天前的事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到今日,真是了不得啊。”
“她身上有几处大但不深的伤,脏腑也有些受损,应为山崖上的岩石撞击所致。最严重的,是她身上的刀伤,有七八处,都极深,离要害只差毫厘,幸而如今天气寒冷,伤口的出血量不多,才能活到今日。对了,方才检查时,我发现这姑娘手上有几处老茧,应该是会些拳脚功夫的。”
高希文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跟随商队运送货物的姑娘,会些拳脚功夫倒是正常的,若是真的遇上了马匪,情急之下选择跳崖倒也是有可能的。只是这位姑娘的底细我们尚且不知,还是小心为上。你为她诊治的时候要多加留意,我也会让伺候她的丫鬟多留些心眼的。”
两日后的傍晚,高希文正在和云化商议军务,宋疾过来说那位姑娘醒了,神志清醒,高希文闻言便跟着宋疾一起去了那个姑娘的帐篷。
在帐篷门口遇到了齐曜春,齐曜春说此时姑娘才刚吃完了丫鬟端来的粥,准备喝药,让高希文和宋疾等在帐篷外,然后就回去歇息了。
高希文他们等那位姑娘喝完了药,才问道:“姑娘,在下路遇姑娘受难,便将姑娘带回营地治疗,不知可否见见姑娘,问几句话?”
“您请进。”
丫鬟小玉掀起帘子,高希文和宋疾进来,只见姑娘坐在床上,头发用一根梅花样式的银簪挽了起来,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貂裘,脸色苍白,在火光的映照下,一双杏眼清澈明朗,炯炯有神,与身上的病态截然不同。她神色自若,看着高希文坐下后,才微微欠身道:“多谢您救命之恩,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高希文忙说:“姑娘言重了,在下只是恰巧经过,举手之劳罢了。在下姓高,名希文。如今在齐城任职督军署参谋长。”
姑娘说:“‘希文’,可是范希文先生的那两个字?”
高希文说:“正是。不知姑娘又该如何称呼,为何会受如此重的伤呢?”
姑娘听了之后,将头低了下来,沉默地看着火盆里的火,半天不再言语。高希文以为她是在伤心,便说到:“若是姑娘不愿提起伤心事,我便不问了。”
“无妨,”姑娘抬起头,清亮的眼睛看着高希文说:“我姓梅,单名一个雪字。”
“‘梅雪’,可是‘梅雪争春未肯降’的‘梅雪’二字?”
梅雪点了点头,道:“正是。想不到高将军在诗词上也有建树。”
“不敢当,不敢当。只不过我父母都希望我能凭学问中状元,光耀门楣,所以特意取了‘希文’二字,就是盼着我能像范仲淹一样文采出众,年幼时压着我学了几年的书,略懂一二。不过后来发现,我还是更适合从军。”高希文苦笑着摆了摆手。
“不论是出战为将,还是入阁为相,都是为国效力,赤胆忠心。文臣能十里长街,武将亦可封狼居胥。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这一番话说到高希文心里去了,此时的高希文心内已然明了为何齐曜春会如此喜欢她了,连他亲自猎来孝敬妈妈的貂裘都舍得给她了。这样的见识和气度,就连男子都未必比得上。
高希文笑着问:“梅姑娘的见识气度令在下佩服,想来应是出身不凡,不知怎会在寒冬里来这荒郊野岭,还受了如此重的伤?”
梅雪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又重新抬眼看着高希文,平静地说:“我出生在苏州一家武馆,母亲亦是书香门第,后家道中落嫁与我父,我父母对待女儿小琳子是一样的,因此从小父亲教我习武,母亲教我读书,文武都略通一些。此次我是跟随父亲受雇护送苏州的一支商队来此运送货物,去时一路太平,却在返回的途中遇上了马匪,我在与马匪打斗时不慎跌落悬崖。”
“原来如此,怪道姑娘身上有着与我印象中寻常江南婉约女子不同的气度。”
“对了,高将军,不知我们现今在何处,与我出事的悬崖相距多远?我爸爸和商队里的其他人是否还活着?”
高希文闻言,遗憾的叹了口气,道:“我们将姑娘您带回来已经有两日了,雪天路滑,我们一队人马行进了两日,如今距发现姑娘的悬崖已经有五十里的路程了。当时我派了身边的副官去发现姑娘的悬崖上查看,发现那里一片狼藉,满地是血,但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件物品,想来是马匪将货物都劫走了,令尊应该还活着。”
梅雪听完,低头沉默了好一会,才又说道:“我父亲应该是重伤了,不然他不会不来救我的,只要人还活着就好。”
“姑娘请放宽心,令尊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的。我们此行是送我父母回乡养老,那里是个相对闭塞的村子,民风淳朴,等安顿好我父母后,我们再启程返回齐城,到了齐城我再安排人护送姑娘回苏州,如何?”
梅雪欠了欠身道:“既如此,便劳烦高将军了。”
高希文让宋疾给梅雪把了脉,吩咐了丫鬟要悉心照料,便告辞出去了。
梅雪转过脸看着被子上绣的花发呆,她心里想着刚才说的话,这个姓高名希文的督军署参谋长,最低也是少将将军衔。看着丰神俊朗,谈吐不凡,可谓年轻有为,不知道她刚才说的这些话,那个高将军信了几分。
那些人大概是死了,否则他们敢丢下她不管,回了苏州恐怕就要翻天了。
——
高希文回去后,叫来了小玉,吩咐她看好梅雪,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来跟他汇报。
小玉离开之后,云化问:“将军,你是在怀疑那个女子?”
高希文冷静地说:“你刚才也见过了那个女子,我不相信一个武馆出身,常年跟随商队外出的女子,能有这样文雅的谈吐,温婉的气质。”
云化说:“您是怀疑她是细作?”
高希文淡淡地说:“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要隐瞒身份,我们都应该要谨慎一些,不是吗?”
云化说:“可是,老夫人看起来似乎很喜欢她,要给老夫人提个醒吗?”
高希文摆手说:“不必了,别让我妈妈掺合进来。而且,我想她应该没有蠢到敢当着我的面对我妈妈做些什么。”
这里山道狭窄,崎岖不平,汽车无法通过。接下来的路上,白天梅雪与齐曜春同乘一辆马车,高希文的父亲高征与高希文一同骑马,晚上在营帐休息。
路上,梅雪与齐曜春闲聊时,提到齐曜春的名字,梅雪就顺口说出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伯母的名字真好听,寓意也好。”
齐曜春一听这话,心里高兴极了,越发的喜欢梅雪。一路上,二人相谈甚欢,赶路的枯燥颠簸倒也减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