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唯一未被染指的净土,就是边沿的霜叶山了。
霜叶山庄内,月上中天。
鎏金的香炉升起袅袅烟雾,似有暗香浮动,引人心潮翻涌。轻微喘息从床幔后传来,一只手探了出来,又死死揪住垂落的流苏。
那双手骨节分明,像是雪玉般,指腹有执笔磨出的淡茧。
“你看看我。”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他的气息有些乱,却难掩愉悦。
随后,更加宽厚的手覆了上去,它不顾主人反对,执意同那人十指紧握。
男人从胸腔里发出低沉的笑:“兄长、还是……”
“父亲。”
不成想,暧昧的话说出口后,旖旎氛围却被击碎得一干二净。底下那人疯了一般挣扎起来,随即是吱呀作响的床柱,流苏乱晃。
啪——格外清脆的一记耳光。
“滚!”略显沙哑的男声传出。
见他动怒,作乱的人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模样,笑吟吟地撩起了床幔,他用金钩撩起帘,随即大大咧咧地捡起地上的外袍,一边套着,一边大步往外走。
“安珣,今日山神庙那边有情况,我先去处理一下。”男人系好了腰带,外袍松松垮垮搭在身上,他炫耀地展示着胸前的红痕,像是将军展示他的功勋。
床上那人没有吭声,只见他微微转身,墨发逶迤。
算是应了。
饶昱脸上的笑容扩大,他推门走了出去。
等到他施施然踱到主厅时,候二已经来来回回数清了地上多少块青砖。
听着脚步由远而近,候二的招风耳动了动,他露出了夸张的笑,一排龅牙像是饱满的白玉米粒,从苞衣里迸出。
“大人,您可来了!”他迈着竹竿细的腿,噔噔地迎了上去。
“怎么,大晚上扰我清梦,你最好有事。”饶昱睨他一眼,似笑非笑。
候二嘿嘿笑道:“有事有事,大人交代的事有眉目了!”
饶昱回忆片刻,他的神色逐渐严肃:“那个人来了。”
候二忙不迭点头,在他晃匀自己的脑浆之前,饶昱已经彻底冷了脸色。
见那人一副阴翳要吃人的模样,候二夹紧了尾巴,他迟钝地察觉到不妥,慢慢将龅牙裹回,缩起了脖子,老实地当着鹌鹑。
不对啊,不是狼神大人说一旦发现,就立马上报吗?
怎么现在人来了,他还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候二吓得裤缝一紧,他急匆匆捂住了自己的屁股,欲哭无泪——
尾巴、尾巴吓出来了!
饶昱被身边人一副便秘的表情引回了目光,他嫌恶地捏住鼻子,后退几步,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你干什么。”
候二立马双手举起:“大人,我尾巴没憋住。”
很好,不是其他没憋住。
空气中不存在的味道彻底消散,饶昱半信半疑地放下手,他谨慎地保持了距离:“那人在哪儿?”
“在咱们庙里。”候二老实交代,“我都喊兄弟们看着了。”
“果然来了。”饶昱没有多欣喜,他捏了捏眉心,看上去有些烦躁,“那边还没消息吗?”
候二眨眨眼,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嗯?”饶昱一个眼刀杀了过来,不怒自威,又愣生生将胆小的候二吓得一个哆嗦。
他灵光一闪,反应过来,哆哆嗦嗦道:“还、还还没,没接到……南边的消息。”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在饶昱愈发不善的目光中,他恨不得解开裤腰带,用自己的长尾巴勾着房梁飞速荡走。
做一只快乐的小猴子。
可现在的小猴子是不快乐的,他的家族事业就是给狼神大人当牛做马,家族产业就是守好山神庙的算卦摊,本职工作就是当好狗腿子。
烦死了。
一点都没有荡树好玩,荡来荡去,嘿,我左蹦右跳,我荡来荡去。
他正天马行空地想象在林间遨游时,旁边饶昱开始下达任务了——那人目光森冷,嘴唇开合,像是念咒一般,囫囵一大串话就过去了。
候二大脑宕机,悻悻收回蠢蠢欲动的尾巴:“好的。”
饶昱冷冷斜他一眼:“我刚说了什么。”
“呃……”候二懵逼,开始结巴,支支吾吾地墓地选址。
饶昱道:“这次放你一马。记住了,把人带到二庄,严加看管。”
“好嘞!”候二感觉埋入土里的半截身子还能活,他庄严点头,“大人放心,我一定把人扣住了。”
*
霜叶山半山腰的山神庙里,沈扬戈正坐在蒲团上昏昏欲睡,像是小鸡啄米般,头一点一点。
连日来的奔波,如今难得有了落脚地,他的神思开始混沌,飘飘乎像是踩在棉花上。
身旁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同他搭话。
“喂、喂!”
沈扬戈被一肘子推醒,揉了揉泛红的眼睛,茫然看向对方:“啊?然后呢,余娘子和书生走了吗?”
张堰桉无语道:“那是上上个故事了,不是我说,扬戈啊,这戌时都还没过,你就困成这样了?古人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看你但凡去约个姑娘,人家就是苦苦等你一晚,也等不来个屁。”
“为什么呢?”他捏着嗓子,装作娇俏的少女音,右拳砸左手,一锤定音道,“睡着了呗!”
沈扬戈被他吓得一激灵,瞌睡醒了大半,他满脑子都是那个“约姑娘”,头都摇成拨浪鼓了。
“我不约姑娘。”他老实道。
“不约姑娘。”张堰桉摸着下巴,他灵光一闪,瞪圆了眼,“你不是喜欢男的吧!”
话音落下,他蹭蹭将蒲团蹬得老远,紧紧揪住自己的衣领,一副誓死捍卫贞洁的模样。
沈扬戈瞥他一眼,慢吞吞道:“得了吧,我喜欢的人长得可好看了。”
换而言之,兄台这副模样,还真不是我的菜。
张堰桉一眯眼睛,嗅到了八卦的味道,他又拖曳着屁股垫凑了过来:“所以说,你真是个断袖。”他指了指身后的神像,“同这霜叶山神一样?”
“什么?”沈扬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正摆着一尊玉像,眉眼温润,身姿绰约。
在玉像的身后,还有一座更为高耸的石像,他身姿挺拔,魁梧有力,手上举着一柄长刀,颇有杀伐之气。
“他俩?”沈扬戈的声调拔高了一个度。
“那不然呢?”张堰桉也震惊了,“不是啊兄弟,你搁这儿坐了一下午,茶也喝了,贡品也吃了,连这儿供奉的是哪位都还不知道呢?”
与其他庙宇神殿供奉的不同,这里供奉的是“双神”。
沈扬戈初来霜叶山,本以为会有多曲折,不成想一打听纪安珣这个名字,山下小镇的人满脸笑意,纷纷热情地介绍起了这个“活菩萨”。
什么乐善好施、书艺双绝,清隽无双,数十年容貌不变,简直是文曲星下凡,普度众生来了。
因此,镇民们甚至修缮好了破旧的庙宇,用以供奉他的玉像。
只是他竟然不知道,身后那尊竟也是“神”——甚至还是姓纪的相好!
盛逢荒君心心念念将他的心送来,竟是给他人作嫁。
沈扬戈磨了磨牙,他尚且年轻,脸上的愤懑还藏不住,像只龇牙的恶狗崽:“堰桉兄,你和我细说说。”
张堰桉狐疑道:“哟,这会儿来兴趣了?”他一撇嘴,抱胸道:“嘿,小爷还不乐意说了……”
“堰……”还不等沈扬戈追问,就听庙外头树影婆娑,沙沙作响,恰如万蛇吐信,一股阴风簌簌吹入,将烛火掐出细长的脖颈。
两人的心吊在嗓子眼,大气不敢喘,只瞪圆了眼看着门外。
树影一晃,似乎又什么落了地。随即细长的影子冒了尖,像是游动的墨水,在晃动中越粗,又挥动着两根半透明的触手,邪门到了极点。
莫不是阎罗殿的门没关严,偷跑出了长着触手的魑魅。
张堰桉是个凡人,他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又战战兢兢地躲到沈扬戈身后。
沈扬戈也有点发毛,他悄然按上拂雪,手里已经掐起了离火诀。
“嗬!你俩在这儿神神鬼鬼地作甚!”一只歪歪斜斜的道鞋迈了进来,候二着实被这俩吓了一跳。
话也不说,直挺挺地坐在蒲团上,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大晚上的,不瘆得慌?
候二深呼两口气,安抚了自己欲裂的猴胆,他正了正自己的道冠,又将两根青纱的缎带往后一捋,颇有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方才一路从林里荡过来,着实活动了身子骨,如今走路都带着风。
见到是他,两人松了口气,沈扬戈率先起身迎了上去:“大师,如何?”
嘢,还大师呢……
身后的张堰桉岿然不动,他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方才是谁,让他评价下这个候大师,只用了俩字——神棍。
现在好了,成大师了。
古人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这小子也是太能屈伸。
候二露了笑:“我已向那位大人呈了拜帖,他早知贵客至,特意安排我引你觐见呢。”
“好,我们何时出发?”沈扬戈转身就想拎包袱,又被候二一把按住。
“不急,大人还有要事,需等个几天。”候二道,“你先同我去私宅候着,以便随时召见。”
“我我我!”张堰桉眼里来了神,他正在神台前摸着枣子,闻言一手攥了几个,甚至来不及咽下嘴里包的,就蹦着贴过来,腮帮子鼓鼓的,说话含糊不清。
“唔也去!”
候二瞥了眼他手里满满当当的枣子,又往后面供桌看去,见他的枣山缺了尖,又狠狠剜了他一眼,一挥袖:“大不敬!你这是大不敬!”
“唔没有!”张堰桉一边将手里的枣子塞到候二手里,一边囫囵吐出枣核,可怜巴巴地表忠心,“候大师,我快要饿到晕过去了,脸色都白了……都说山神大人爱民如子,那我也算家里的一份子,吃口家里的粮不碍事吧……”
胡搅蛮缠!候二气得脸色铁青,他心疼极了。
这些贡品可都是他辛辛苦苦在老家摘的,一棵树一棵树挑拣过去,虽说那两位不吃,都是他的私产,不过在这儿充充场面,竟被这样死不要脸的饕餮吞了。
真是奇耻大辱!
眼见候大师气得怒发飞扬,张堰桉趁机躲在沈扬戈身后,一把薅住他的胳膊,大声嚷嚷:“不管,总之我同扬戈兄弟一见如故,又是患难之交,如今他得道,我这鸡犬也得升天!”
“他去我也去!”他宣布。
沈扬戈:“……”
候二憋着一团火,直直盯着沈扬戈。
沈扬戈:“呃……”
一旁的张堰桉晃晃他的胳膊:“扬戈兄弟,你说句话啊。”他泫然欲泣,哀切道:“好歹庙前结拜一场,你竟负心如此,忍心把我这个好兄弟扔在庙里忍饥挨饿,自己去大宅子吃香的喝辣的。”
沈扬戈疑惑,他俩什么时候结拜了?
张堰桉心如死灰,松开了手,缓缓后退两步:“枉我刚刚还同你讲了那么多奇闻轶事,都是讲到狗肚子里了……也罢也罢。”他长叹一声,余音绕梁,百转千回:“我命如此,你走就是。”
沈扬戈转向候二,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他,和我去。”
候二一脸牙酸的表情,捧着一窝枣,拧着眉点点头。
服了,哪来的大佛。
狗皮膏药都没那么黏。
“好嘢!”张堰桉一秒变脸,他飞速下蹲,捡起了自己的破包袱,蹭蹭凑到沈扬戈身边,又殷勤地向候二眨眨眼:“大师,我好了,出发吧。”
沈扬戈:“……”
候二:“……”
“都看我做什么,都几更天了?马上草鸮回巢,鹧鸪出梢了,还不抓紧去补个觉?”他揉揉屁股,小声嘀咕,“这蒲团里塞了稻草吧,扎得慌。”
呵呵,怎么不扎漏你这糟心玩意儿?
候二冷傲地哼了一声,掂了掂怀里的圆嘟嘟的枣儿宝贝,扔下一句:“跟我来。”
“好嘞!”张堰桉笑嘻嘻地小跑过去,沈扬戈回身取了包袱,也快步跟上。
山神庙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但是,无人察觉的地方,宁闻禛目睹了全程的闹剧,他自然看到了——
方才在扬戈与那神棍对话时,张堰桉偷偷在供桌前动了手脚。
他沾了无色水,飞速写了两个字。
一个“神”。
一个“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