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就这样跟着白荔回到樊楼,幺姐起先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一百个不同意。用她的话说,要是没饭吃的人都来这里,樊楼岂不成了难民收容地儿了,这是街头红门黑匾衙门的事,不是她李幺幺的事。更何况多个人多张嘴,多个人吃饭要的是真金白银的银钱。
白荔无奈,只好再三保证,可以扣掉自己的工钱,又把幺姐拽到一旁,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一把碎银子,才见她的脸由阴转晴。
“不就多口人吃饭嘛,芝麻绿豆点大的事。新来的,以后后院的活包了啊。”幺姐说完,把银子往袖口一塞,一扭一扭的走了。
自从元安来了,樊楼里常听见的是,
“新来的,去把桌子收拾下。”
“新来的,记得把后院的柴劈掉。”
“元什么来着,快去厨房帮忙烧个火。”
诸如此类。
比如幺姐一有什么活要干,五七立马就成了一只拿着鸡毛当令箭嗷嗷叫的公鸡,吆五喝三的指使元安干这干那,幺姐一来,又成了只溜须拍马的小鸡仔,那热情劲儿,恨不得幺姐是他亲娘。
这一日,白荔瞧见一个身影闪进了厨房,偷摸摸往怀里揣了什么东西,一溜烟就从后门消失了。再一看,原来是五七。她心里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把元安支使到前面是来这里啊,看我回头不去幺姐那告你一状。转过头,却看见刀哥也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她。她原本躲在厨房门角,谁知抬头就看见了刀哥,这下,躲也躲不掉了。
刀哥,听名字凶煞了些,其实人挺好。他长的有点像街头抡刀卖肉的无关粗犷,但不怎么喜欢见生人,平时就呆在厨房里切切白菜萝卜,蒸蒸馍馍包子。凭心而论,刀哥比起五七那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实诚的不是一点,白荔有时累了来厨房躲着偷个懒,刀哥都给塞俩碗口大的包子,一口咬下去满满的肉馅。
“我,我就是来躲个懒。”白荔笑得勉勉强强,心口不一编瞎话也是十分为难的事情,她知道五七的事情怕是他早知道了,于是满怀期待的看他,希望他说点什么亦或成为盟友同仇敌忾。然而什么有没有。
刀哥拍拍她的头,照例笑着从大蒸笼里包了俩包子塞到她手里,自顾忙去了。
前厅空荡荡的没人,一来天色晚了,二来天气也不好外面下着雨,就只见董大一个人在柜台里面打瞌睡。白荔和元安一人一手拿着包子坐在柜台边的条凳上,这是刚刚刀哥给的那俩。
“你说这么晚了,还会有客人来么?”她拿着包子,若有所思。
“不知道。”
“我刚在厨房瞧见五七拿了什么东西出去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元安只顾埋头苦吃,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屋外静的出奇,一瞬间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往近些,震得空气都抖了几抖,蓑衣斗笠的滴水声颗粒清楚的砸在地上,啪嗒,啪嗒,啪嗒。
来人是个身量中等的男子,披着蓑衣带着斗笠,脸压得很低掩在斗笠下看不清面貌。
“一斤老黄酒,半斤牛肉,三两茴香饺子,还有醉春风。”来人寻了靠里的位置,将蓑衣脱下,衣上的水渍湿了一地。连带放在桌上的还有一把褐色鞘壳的短刀,听着刀体落下的声音,是把实在家伙。
白荔的心里一下子没来由的紧张起来,雨天烛火昏暗,隔得远再加上那人肤色黝黑,委实看不出来人面上的表情。最要紧的是,他要醉春风。
樊楼来来往往的人多,常来常往的熟客也多,说风月江湖浑话的也多,都不稀奇。可知道樊楼有醉春风、还这样肆无忌惮说出来的人却没有,不是因为这东西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而是它是个见不得光的东西。
天下柔情蚀骨毒,自醉春风魂消散。
“这位客官打哪里来的,您瞧这大雨的天气,您稍等,我让厨房给您的酒烧的热热的,牛肉给你切的弹牙厚实。”白荔还未及反应过来,身后就传来幺姐的身音,“我们这有杏花汾、竹叶青、千日醉,可没那什么风什么啥的,不知您要哪样?”
她的脸上堆满了殷勤,一步步从白荔身后走出,直至走到那人桌前,都只听见说话声,屋檐的雨滴声,半点脚步声都没透出。
“我说过了,醉、春、风。”来人抬起眼,眼眉漫起一股冷气,左手不知何时已经覆在刀上,似是随时准备拍案而起。
幺姐却丝毫不在意,依旧笑着迎上去,“客官您没来由的来我这小饭庄要什么春啊风的,可真是折煞了,凡是要讲个前因后果,可不是这么个的说法。”
话刚落音,那人左手短刀出鞘,反手往她脖颈要害处出刀。他速度又极快,没什么虚张声势的花架子,直取要害。烛火摇曳间隙,只见得刀光一闪,明显不同于往日平日那些小打小闹的江湖半吊子。这一场景,让白荔倒抽一口气。
元安此刻楞住了,谁知道吃个包子看到了这样一幕。白荔心知他不会武功,一来二去怕是没见过这种场景,拽了拽他的胳膊示意他往后面去。谁承想他反手把白荔往身后拽了拽,她身量小,他这么一遮倒是挡严实了。虽然来人看起来武功还不赖,但是幺姐的底子她是清楚的,那人绝不是幺姐的对手。
所谓醉春风,如沐春风,白骨累累,九分毒一份药,才有如此软绵蚀骨毒。
两人缠斗了几个回合,男子明显占不了上风,却又不肯收手,一发狠,将短刀直挺挺的飞出去,却教幺姐一个个回旋轻巧得避开,只剩刀身连根没入柜台侧柱。董大之前还在打瞌睡,吓得一提溜醒了,连人蹲下躲在了柜台里侧。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来找我的吧。”白荔循声瞧去,却是刀哥。他还系着围裙,两只胳膊的袖子卷的高高的。
“你是为了十年前何家庄的事情而来,来了也好,也好。你一来我就瞧见你了,你使得刀法,我认得,刀,我也认得。”
来人停下身,眼神如他的刀,光亮却又晦暗的看不见底,“你,终于出来了。”
刀哥没接话,走到那男子跟前寻了个条凳坐下,“你们年纪小的大概没怎么听说过醉春风,以前江湖上流传过一句话叫一夜春风风蚀骨,说的就是醉春风。说了你们可能还不信,这毒就是我做出来的。普天之下,醉春风我能做出来,可是毒我却解不了。”
“怎么可能?都到这个时候,你还要欺我。”那男子双眼怒视,眼睛里都要淬出红血,几欲出手,却又生生的压住。
“是不是有人曾同你说,毒既然是我做的,自然只有我有解药。”刀哥自嘲的笑笑,又继续往下说,“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我师门有一规矩,毒药和解药不可一人专事,以防被心怀不轨之人利用,为祸师门。我研制毒药,我师兄研制解药。”
“张仞,你莫要狡辩了,何家庄的事情你敢说和你无关,几十条人命你空口白牙就想撇清?”男子心下激动,声音瞬间高了几倍,打断他的话,若不是幺姐在,他怕是要上去拼命了。
“你莫急,我并没有要撇清什么,何家庄的事情我不会推脱,你暂且听我说完不迟。”
“还有什么好说,当年何庄主一家好心留你做客,庄中人人待你如上宾,可你狼心狗肺,竟然同外人里应外合害我庄里几十口人,一夜之间无声无息,人死可见白骨,不是醉春风是什么,偏生只有你消失了,不是你是又是谁?我何家素来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阴狠毒辣?”
白荔悄悄探出头去,才看清来人的面容,是个极其年轻的男子,身形颀长,清清秀秀的读书人模样,一点瞧不出江湖人的戾气。她抬眼正好对上元安,却又叫他塞回身后。
“何庄主有两个儿子,大的叫何泾,小的叫何渭,取泾渭分明,明辨是非之意。我若记得没错,你今年刚好十五,何渭?”
年轻男子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很轻微的一下,但他还是稳住了。
“你母亲总夸你聪明,说何家有一个人习武就行,小渭以后是要读书的。你且听我讲完,可能以后也没有机会了,等我说完这条命任你处置。”刀哥起身,把木柱上的刀轻轻一抽就拔出来了,“醉春风是我制的不假,可我一共就只做出三份,一份留身自保,一份交由我师兄研制解药,最后一份,献给了大内。”
“这什么毒药就只有三份?”白荔嘟囔着。
“你以为做毒药跟种大白菜一样啊?”元安难得说句话,还挺在理。他使了个眼神,叫白荔继续往下听。
“那天晚上的事情,我确实难辞其咎。”
“那晚其实我已辞行,何庄主说次日是千秋节,叫我无论如何过了节再走。盛情难却,我就留了下来,谁料那晚便出了变故。”
年轻男子冷冷道:“醉春风是你的独门毒药,你还想抵赖。”
“你信或不信,毒不是我下的。那日,何庄主邀我去偏厅小酌,我年轻贪杯,多喝了几杯就醉了。醒来时已是半夜,我平素有随身带药防身的习惯,当时就发现丢了一瓶,是白芍子。白芍子就是普通的迷药,所以也没在意,想是不小心落在哪里
了。”
不是醉春风么,怎么变成了白芍子?白荔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事情怎么跟九曲山路一样,盘盘绕绕呢。
“十年前,知道醉春风的人不少,但是鲜少有人知道出自我的手中。出门在外,身上带上两瓶鹤顶红就够官差盘问了,更何况醉春风。再者,这样的毒药不是说做就能做出的,耗费成本精力颇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我会些功夫,平素只带 些寻常药防身罢了。”
“出事时,何家的人中的毒是醉春风还是白芍子呢?”白荔声音不大,但屋里的人都听见了。
刀哥神色复杂,“醉春风,是醉春风。我醒来见何庄主不在,叫了几声也没人应,便起身出门想回到自己的客房,出门就见人都已经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吓的酒都醒了,六月天只觉得凉风呼呼灌进脑中,嗡嗡直响。我起先不确定是什么毒,直到看到脖颈后起了蓝线才惊觉是醉春风。”
“你的毒,自己认不得真是荒唐。”年轻男子的声音掷地有声,言语中尽显嘲讽之意,“醉春风之所以有些声名,全因为丁丑之变。”
“这我知道,丁丑年宫闱秘变。传言永安宫一夜之间,生人死绝,最离奇的是人人死状安详,如春风拂面,但尸身白骨尽显,十分诡异。”董大不知何时从柜台上冒出脑袋来,插嘴道。
“醉春风虽然传言神乎其神,但是我却没有用过。当时我并不肯定是什么毒,正如我之前所说,醉春风我只制了三份,我自己的那一份至今就摆在这里。正待我要去寻何庄主时,却见何家总管倒地挣扎着倒地,叫我快走。”刀哥继续说道。
“你撒谎,”年轻男子歇斯底的咆哮出来,“我那时在外祖家,王叔临死前飞鸽传书的绝笔信,我才知家中遭逢大变,信中指名就是你,是你害死了全家。”
刀哥眼中闪出一瞬间惊诧的神色,复又平静下来,“我已退隐江湖十余年,名利早已如烟云,怎敢打妄语。当日我见到的王大管家,确是在我面前断的气。我难辞其咎,是因为,”他欲言又止,“当时我手中有一枚或许可以解毒的解药。”
“所以你没有选择救人,也没有选择报官,而是?”白荔小声说道。
“是,当时我也许还能救下何泾,他年轻,就在我身边。我探了他的脉象,还有气,但是我当时心下害怕万一毒真是醉春风,那我百口莫辩,我自己名声不保是小事,师门清誉一朝尽毁药怎么办,我师父一生光明磊落,绝不能受我连累。”
“其实,那枚药也许解不掉醉春风的毒,救不救确实两难。”元安拍拍白荔的头,示意她继续往下听。
“情急之下,我连夜走了,几日后,听闻沐阳何家遭马贼洗劫,无一幸免。我当时心下明白此事定然不简单,不论实情如何,我终究有错。我师兄早已背离师门,我才隐姓埋名至此。”
“你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那我王叔的信怎么解释?”何渭的声音有些发抖。
“当时我若能救下何泾,也许还能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十年,我日日煎熬,你来了,我也就解脱了。”刀哥闭上眼睛,似乎等待最终的判决。
“不对。”在一旁默不作声许久的幺姐开口,“这事情不对,年轻人,听到这里,我想你也明白你知道的或许只是别人想让你知道的。你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
他挣扎许久,还是不愿意开口。
“你若想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好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若是执意不说,别说你想杀他,就是从我手上全身而退怕也不容易,不信你可以试试。”幺姐冷声道。
他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沉默许久,他终究开了口,“好,是……”随即应声倒地。
他脖颈后迅速蔓延起蓝色的细线,藤蔓一样,缠缠绕绕,绽开出蓝色妖娆花朵的印记。
这就是,醉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