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榷话刚问完,猛地里跑来一名弟子,拱手说道,“大师兄不好啦!邱长老闭关时身遭不测!”叶南邻吃了一惊,望向二位客人一揖道,“在下颇有急事,恳请二位稍事等候!”哪知江宴二人听得报话心中好奇,这邱景韫想来也武功高强,关箱岭更是他的安心老家,他在此中闭关数年也不曾听过有什么不测。只听叶南邻同小师弟急急说道,“师父他老人家数年闭关时也不曾有过此等遭遇,究竟怎么回事,你快快说来!”那小师弟亦是焦头烂额,说道,“我听鸣鉴谷得师兄说麻谷秋师姐回来了,邱长老不知怎的,闭关时听闻此事,一时情绪波动,就……就……”
江榷一听“麻谷秋”三字浑觉耳熟,只是左思右想不得章法,但望见宴如阙神貌端静,料得他心中有底,低声问道,“这麻谷秋是谁?”宴如阙道,“你见到了自然知晓。”江榷道,“你知道么不是?”宴如阙睃他一眼,忽而笑道,“知也不知,未得亲眼所见,不能断定。”这一眼,江榷不禁思及一话道“他出生时,我还抱过他”,不觉面上红热大窘。宴如阙又睇他一眼,只觉可爱难挡,却想道,难道我又说了什么话么?
叶南邻同小师弟匆匆赶去,江宴二人稍缀其后,约定仅是旁观绝不出手。邱景韫自在一处山坳里闭关,这山坳名唤阁夜谷,与鸣鉴谷相连互通。关箱岭一年四季只得春夏秋三季,全无北地冬季,更不见飘雪时节,便如卧龙关冬藏箱,北风不得吹进,故而得此名来。只这阁夜谷一年有四季,此时四人进得阁夜谷中,正见是白雪皑皑,偶有青绿冬枫点缀,却脚下积雪泥泞难行,极其僻静之处,就是落叶也可闻声。
叶南邻同小师弟说道,“衡项师弟此处危险,你先行回去!”那横项师弟道,“不行!万一师兄有什么难处,我好在旁接应!”叶南邻道,“师兄是什么人!师兄可是邱长老的大弟子,哪会要什么接应!”江宴二人同这对师兄弟相隔山石,听得叶南邻高声自夸,不觉面露微笑。又听那位横项师弟道,“嗨,师兄高强谁人不知!只是此番蹊跷,师兄当心!”叶南邻心道,不错,暗箭难防。遂说道,“这般,师弟你回鸣鉴谷,若有难处我向你发信。”横项师弟一揖,手指方向道,“邱老长老就在那边。”话毕当即跑了回去。
三人自阁夜谷中向左首行去,斜刺里听得一女声道,“邱景韫,你龟缩在此,容貌大变,难道这么不想见我么?”但听邱景韫老声徐徐说道,“麻谷秋,往事就让它随风而去罢。”江榷一听“麻谷秋”三个字,只觉心头有如万只蚂蚁爬搔,又是震颤又是发痒。那麻谷秋道,“我倒要看看你这老贼戴了什么面具!”声音甫落,自山洞里钻出一人,几人明里暗里不由吓得一蹦,但见那麻谷秋身着红衣,面戴一块黑纱,只露出一对儿眼珠子,但暗中瞧来,眸光迸溅,极其狞厉骇人。
江榷听得“面具”两字猛地里灵光一闪,心道我与宴如阙都戴了面具,宴如阙挪用他处身份,只是这叶南邻怎连我戴了面具也能认出来?莫非他在作假?不禁向宴如阙望了一眼,宴如阙已先他两步,矮身猫在山石背后观看。见江榷投来目光,低声说道,“我也有怀疑。”只见麻谷秋这一抓自右首而发,迅如闪电,邱景韫盘膝坐地,全无防备之姿态,忽地左肩后缩,脑袋向右偏去,麻谷秋五指顿时并拢,一抓改成一劈,却停在邱景韫脖颈边。邱景韫神貌一怔,当下正身盘坐不再动弹,说道,“你快下手罢。”
那叶南邻瞧得心急如焚,想道师父怎能引颈就戮呢!当下就要跃出身去。宴如阙同江榷咬着耳根,说道,“他二人这一来一去已是显出极强极深的功力,麻谷秋这一抓,五指之间自成山峦,偏又行到终末之处改抓为劈,即是山峦崩摧之力,可这邱景韫临阵不崩,只缩肩偏头而躲,我以为他二人必是一番大打出手,没想到如此轻描淡写。就是我也未必能躲得过那一抓。”江榷见他到不敌时,神貌煞是可爱,有秀发自额间鬓间垂落,不禁抬手替他掖去耳边,说道,“那麻谷秋虚晃一招,她有未尽之言,自不能下去死手,只是同邱景韫打个招呼。”宴如阙颔首点头,抓着江榷的手指捏在掌中把玩。
果听得场中麻谷秋道,“可不能便宜了你。”说着垂手绕着邱景韫转走两遭,说道,“你说你是年轻时候的武功强,还是现在的武功强。”邱景韫道,“我功法从来不强。如今黑发变白发,更是羸弱不能胜。”麻谷秋冷笑道,“哦?我不曾见得,昔年里你常说什么‘师兄是鼋和真人的大弟子,武功高强,有什么事尽管冲师兄来!’现在你都抵不了我一抓,我看这自然是不及从前了。”江宴二人心道,哦!果是真师徒,连性子都有传承。
只听邱景韫叹息一声说道,“我年轻时候恣意妄为,做过不少错事,如今我朝夕不保,即便你不来,我也自行了结。”那叶南邻方要跃出,猛听得此话,如大锤敲胸,盖因他心目中师父邱景韫高大稳重,一心把持岭中事务,清心寡欲不好情爱之事,叶南邻甚以师父为榜样,不想竟从他口中亲自言说年轻时错误累累,又听得什么“自行了结”,一时呆住了,伏在山石后边,心中惊涛骇浪,身形是一点也不敢动弹。
那麻谷秋神貌微怔,不意他竟然这般说话,说道,“你这贼老头在我面前装什么可怜!”邱景韫摇头道,“我自不必装,我大限将至,死到临头,纵使我前半生傲言说尽,后半辈子也许我说些悔话。”不想麻谷秋心头动容,旋过身去,颤声说道,“我……我还没和你过够呢,怎么能让你先死了!”邱景韫道,“师妹啊师妹,昔日情孽已成灰烬,莫要挂怀啦。且你早已嫁与心许之人,自当珍惜才是。”麻谷秋道,“我……我那是负气所为,不得作数!我与涂香真人早就离婚数载,哪里还有什么情分!”邱景韫道,“涂香真人救你一命,哪会无情。”麻谷秋眼珠一转,说道,“他不仅救我一命,还救了我那位妹妹一命!你说他是什么样的心思!”邱景韫哀哀叹息,只觉丹田心胸气血涌动,不意张口便吐出一口血,这一下更是一连吐血三大口。叶南邻看在眼里,又是心焦又是不能动。麻谷秋听得动静转回身来扑在邱景韫背后,哭道,“师兄!师兄!你怎么了!”邱景韫道,“我也不是你师兄,你是弥罗宫弟子,你我二人本就无缘。”麻谷秋道,“怎会无缘!难道昔日里关箱岭鸣鉴谷中,从樾皇宫遗址,你都忘了么!”邱景韫哪敢忘去,只闭眼不语。只听麻谷秋将他二人年少时如何随师兄奉掌门之命,远赴宝珠寺拜会,二人如何被困从樾皇宫遗址,两人又如何情**倒欠下糊涂债,后来邱景韫又是怎样心知犯下错事,他有定亲在前,又与师妹两情相悦在后,诸般情事难分难了,一气儿在皇宫遗址中奔走,偶见一座破败寺庙名作“金叠观”,观中住着一名和尚,这和尚看起来年轻也看起来年老,怪模怪样。
邱景韫哪里忘得了从樾那番经历,自以分道寻路为由,舍却师妹,到得金叠观,邱景韫向那怪和尚问路,怪和尚咯咯一笑愈发渗人,说道,“你抛却同门弟子,只身求生,好是个厉害人物!”邱景韫大哭道,“我也是有苦衷的啊!”怪和尚说道,“苦衷?我不曾见得,世人不过求生贪欢,你这样的,实属罕见。”邱景韫听他言语,一时不知这怪和尚是夸还是讽,只心中反大义凛然起来,是了我既不贪生也不求欢,我自没做错什么,缘何要心生内疚!忙躬身一拜,说道,“弟子不意擅闯贵地,还请大师明示出路。弟子这般不扰大师清净!”那怪和尚却桀桀一笑,说道,“我久不见人,形貌举止颇作奇怪,莫要介怀。你此行往西去三十余里当见一丝光亮,右手转过两座山石,就能出去。”邱景韫当即叩首问礼,怪和尚又道,“只是你先得允我一事,才能出去。”邱景韫心道,这此中果有机关,忙回道,“大师尽管开口,弟子便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那怪和尚又是嘻的一声怪笑,说道,“也不是什么刀山火海,不过是要你们关箱岭的一剂宝贵药方。”
说至此,那邱景韫哀愁说道,“如今我便是要那药方续命,不想数年前这药方早给了别人。”麻谷秋道,“师兄,是什么药方?或许我上缘缘堂去问问。”邱景韫道,“你送耳朵来,我同你悄悄一说。”
江宴二人本是前来拿药救人,那料得吃了那么一大出陈年旧瓜,二人面面相觑,这药方最终竟为信徒求神拜佛时不甚烧了,今日却是一剂救命救事的要紧之处,真是造化弄人。作何感想,江榷偶然间听得两人耳语,只觉熟稔不已又不能思忆起。宴如阙低声说道,“倘是我没记错,这方子也是不见万物的钥匙。这金叠观里的怪和尚许是桑格剌。”江榷大吃一惊,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宴如阙道,“我那时许是同桑格剌一并在金叠观,至于做什么我不太记得。”
邱景韫道,“先祖便是千叮万嘱,这方子不为关箱岭所有,只是替人保管,若有人来取,给出去便是。当年有个和尚前来要这方子,我心念中贪生怕死。”说着,两颗浊浊眼珠望着麻谷秋,期从她的面纱之间看到她年轻时的容颜,心中动容说道,“我便是想着期你回来,还能再来见我,我就不想日后身死。我违背祖训冒死同那和尚约战,可惜我虽将他打伤,却也没讨得上风,教他拿走了方子。”麻谷秋道,“师兄这是怎么了?”邱景韫不觉温声道,“不是什么大事,去岁徒弟前往夔州,徒弟和那九参之一的九点赝产生龃龉,他打将不过,便搬我过去,我护徒心切,只是近年来功法每况愈下,与九点赝打斗,也教他打伤。新伤叠旧伤,便是下了猛药也不能愈合,我便是想来大限要到。”麻谷秋喝道,“师兄胡说什么!”邱景韫道,“我想我这发便是着了那怪和尚的道儿,怪和尚身边有个割舌小童,这小童个子只到腰间,嘴巴里却没有舌头,说话全以写字代替。那怪和尚说,‘这小童姓白,名从樾,你若是答应了,这小童自能带你出去。’我口中自然是答应了,但心中只道见机行事。”麻谷秋问道,“这白从樾又是什么人?”邱景韫道,“是那怪和尚的徒弟,怪和尚说什么白从樾经年造访关箱岭来取药方,今日一见,教我来日莫要忘了。却来个和尚法号悟明,我便以人物不相符为由婉拒,哪知那悟明和尚说什么白从樾是他师兄。可我瞧他须髯已有斑白,年岁来说,便是数年前也应是个青年和尚,那割舌小童怎么可能是他师兄呢?”听至此,宴如阙看一眼江榷,轻轻说道,“白从樾确实是悟明大师的师兄。他自小身受白檀蛊,桑格剌以乌子刑施法固他神魂,他不能忍痛,痛极了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却不能死。”江榷说道,“难道你当年也受过这样的苦处么?”宴如阙道,“你问我不如问你自己,我给你种下白檀蛊,你也不觉我要害你么?”江榷微微一笑,将他拨在怀侧,轻声道,“我便是说过,你要害我我早不能活到今日。”宴如阙想及故人白骨累累,冷笑一下,说道,“不错。”江榷见他此番情貌不觉着迷,那厢温情,这厢脉脉,只叶南邻一人油锅里煎来焦去。
甘州删丹小镇阿霞客店里自是薰香融暖,华青姑旋身自一盏橱柜抽斗里取出一副骨牌,说道,“今日里,咱们还打牌么?”阿霞嘻的一笑,说道,“绾夫人都不在,她打牌最是厉害,缺了她少些乐趣。”华青姑笑道,“这不有绾夫人的大弟子在么?有道是他一双巧手赛烟微,五年前便是龙万雀都要收他做徒弟,他二人没有这段缘分,却是可惜了。”阿霞道,“龙先生确然许久不见他踪行,那便叫上夏大夫、白小哥哥就是啦!”华青姑手指点她,笑道,“你个淘气,寻不着的人一概想请,不过那位白从樾倒是在皇甫小子的府上,可以请来。”
忽听掀帘响动,有人说道,“二位姊姊、姑姑打扰,在下蓬珥岛卷帘派弟子宋声箫,听闻姊姊和姑姑想打牌戏耍,我宋某不请自来。”华青姑睇他一眼说道,“你可是卷帘派明流阁的弟子?你们暗水阁的林风衣可能请得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