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七章
江榷走走停停,宴如阙不紧不慢地缀在他身后,两人之间始终有数丈之距,江榷心知宴如阙就随在不远处,眉头一皱忽而走得快了,如流星追月,哐哐哐奔出一二里,立在一处山头,依靠大树,累得大喘吁吁。宴如阙估摸这回约拉开数十丈许,遥遥望去江榷衣袖飞飞,越是往东雪势渐收,江榷时而迫于风雪跑得慢了,宴如阙自冰天雪地里缓步缓行,状貌不似追赶,但不到喝一盏的时刻,两人之间越发缩近,江榷从呼呼风声里听到宴如阙淡淡说道,“你倒是……等我十分呗。”
江榷不由得声音温和,却闷闷说道,“你武功高强,需要我等你什么。”这会儿日上中天,生出股暖融的热气,宴如阙倏地“啊哟”一声,手自衣襟中退出,神色悻悻,哪知他怀里那块素面的帕子早在五年前就不知丢在了哪条路上,他体热情低,此时额头已有细细汗珠,只得抬袖擦拭。江榷从襟中取出一块帕子,递将给他,口中说道,“哪知你冬日里也会出汗。”宴如阙一看,这块手帕也是素面朝天的,背面却不再有聆珠绣迹。江榷含糊其辞说道,“这块是路边小摊信手买的,也不是什么稀奇料子。”
江榷曾于鄘都城里样样都要用称心最好的,什么别院要住在下店渠,用药总要去睢花坊寻最好的关箱岭弟子配,夏日衣料要用商州的香海纱,冬日衣料要丝绸商路进来的皮草,染色花样总要是时下最流行的,花枝招展雀屏大开。宴如阙总不在意这些吃穿用度,常是一间小府邸里一二名仆从打发了事,便是于穿戴也常是官服两件袍服两件,一年四季也没什么花样。宴如阙接过手帕,说道,“只是我从前拾到一块手帕,可惜丢了。”江榷只当他是因丢了手帕而神伤过往,哪知宴如阙于昔日之事从不挂怀。江榷道,“拾到的便是拾到的,得而复失大抵已经物归原主了。”宴如阙听之微微颔首,那手帕乃是木霁山庄弟子的制式,或素面朝天或绣有半边莲,总归木霁山庄死而复生,兴许物归原主了。
宴如阙道,“我曾于冬日里自如豳山下走到鄘都城,那时我也不记得我有什么武功,只觉越走越热,好当场化了才好看清一颗冷冰冰的真心。”江榷思忆起往昔之事,听他说来只觉心里发痛,急道,“你可别这么说!”宴如阙笑道,“我也不是什么顶好的人,他们便是说我老而不死、阴鸷狠毒,也不在少数。只是你这人好大的胆子,为什么从不怕我,我要害你死了。”江榷心中叹息,随即咯咯一笑,说道,“你要是真想害我,怎还会事先说出来呢?就好比,我要害你了你且先跑一样。况你回回这么说,又哪回真心实意地害我了,不然我也不能到了现在还好好的。”江榷此话说来真挚动听,宴如阙没少听过溜马屁的话语,但听江榷好似信口说来,句句落在心上,微微一笑说道,“你怎知我不会害你?”说着便举步走了近去,江榷脚步节节后退,教他抵在树干上亲了一嘴又一嘴,江榷胸腔里猛地一蹦,说道,“我觉着……我觉着……我虽然怨你当年把我抛在山洞里,但想来你也有苦衷。”宴如阙道,“我自有苦处,五年里我四处寻你好一番解释,只是你有意躲我,也不能说开。”江榷实不想听此中情由,便是想着让让他,就算他是真的要害我,又能怎样。只听宴如阙继续说道,“我当时只能吊住你一口生气,于旁的却一概不能,急着动身去搬华青姑来,哪料得叹先生将你带去见了桑格剌,桑格剌竟愿意救你一命。”
江榷心道,确然如此,桑格剌救我恐怕非是头一回,这怪和尚上回说什么下回死了便是要将我喂去秃鹫神使,教我再不能烦扰他。只是我与桑格剌的赌约却自那回输了一干二净,他要我加入十八忏,替他誓死效命,我自然不从就是直接拿我去喂了秃鹫神使也不能从他。桑格剌便答应我,待我回生之后再比试一场,若我赢则九万字山奉我为主,若我输则一切由桑格剌说了算。彼时乌颜法师也在场,他两位西域和尚凑在一块亲亲蜜蜜颇有妖怪。但见这俩秃驴吃茶商议,桑格剌向萧瑛说道,宴如阙那小子千百般利用你加害于你,你也两眼蒙瞎。萧瑛正躺在一处池子里,声气虚软,说道,他哪里害我了。我于他是欢喜。难道我也要对你老秃头欢喜么!桑格剌说道,你这人恁的爱多情,你欢喜他,他心里未必有你。你欢喜我,我心里也未必有你。萧瑛讷讷道,我也没有欢喜你啊……桑格剌道,你这叫多情还似无情。倘若我说你此番加入十八忏,便能将宴如阙解脱出去,你待如何?江榷听之大喜,当即脱口答应,桑格剌大骂道,你这腐朽大木,自甘堕落!萧瑛却道,他当年将我弃于山洞中不管我死活,我本就心有怨难,也不欲见他。你便是说我堕落,也无深渊可教我坠去,便是那身杀两停我也学不来,要解法也没有解法。我这一辈子来来去去两茫茫!桑格剌叹道,情之一字究竟该如何写?江榷奇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你都出家做了法王,怎么于这种事情也看不破么!桑格剌说道,你想的也不错,我这回救你,别有用处。
思至此,江宴二人下得山坡,十里之间但有一座镇子,两人饥肠辘辘,便来到镇子里寻了一家客栈吃食歇脚。这客栈坐落镇子东北角,食堂里煮一些米粉粉卖,冬日的食材少,好在此处地界的水热充沛,有稻谷可种可吃。自甘州向东前往陇上檬玉山关箱岭走大路官道不过相去五百里路,哪有阿霞说的二千多里。宴如阙笑道,“山路兴许要行千里。”桌上两碗冬笋火腿米粉,鲜香热熨,冬笋是自山脚挖的冬笋,火腿是热暑里腌制的火腿。江榷嗦上一筷子,说道,“我方才瞧那厨子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宴如阙又点了两盅热冬果,一碟蜜汁百合,说道,“陀鱼镇那家粉店里,老板的不成器弟弟。”江榷吃了一惊,“陀鱼镇距此处那可真是千万里路,他竟跑那么远么。”话毕片刻,点的菜一并端上,多了一叠酱卤鸭舌一碟薄脆烧饼,那跑堂的带话道,“厨子见二位眼熟,许是多年前的朋友也未哪知。特给二位加了两餐,可请慢用。”
又向东行去一阵,这一日宴如阙又握住江榷的手两人并肩而行,自山头极目远眺,望见檬玉山关箱岭三个朱红大字的石块已在方圆七八里之间,此处山与那处山有一座长锁大桥搭在半空,方便通行。
江宴两人上桥穿行,如穿青天如走云端,发出声响但有山谷回应。江榷说道,“我就是讲个故事,看看着山谷能有什么回应。”遂说道,“从前有一位男子与他心爱的女子相约在桥边见面,等啊等啊可惜他那心爱的女子却迟迟不来,男子左等右等,遥见炊烟袅袅日薄西山,女子还是不来,再等到月上星披,忽而下起了大雨。男子抬起头,但见雨点化作了星星,桥下的河水摘下了弯月,心爱的女子仍未出现。这天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河水滔滔将桥和男子一并淹没了,即便如此心爱的女子也不曾到来。”
宴如阙道,“难道他不会回去修书一封,问问心爱女子为何不来么。”江榷道,“不错,但可惜他心爱的女子或已不在这世上了也未哪知。”
宴如阙道,“那么我也说一个。从前从樾皇宫里有位公主,她和奶娘的儿子一块长大,公主长大了奶娘要离开皇宫了,只是奶娘的儿子念念不舍,因他心中竟是爱上了这位公主。奶娘叹息道,你怎么爱上你不该爱的人呢。儿子讷讷难言只道是日久生情。做娘的不忍看孩子吃苦,便在离开前告予了公主,公主心念微动,便托奶娘告知明日卯时三刻相约在宝珠寺里见面,等公主到了,却发现这小伙子在庙里睡着了,公主见他睡得正酣不忍叫醒,便自怀中取出一把精致小刀放入他怀中,随后便离去了。这小伙子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不见公主,但见怀中一把珍宝小刀,心中又是生气又是悔恨,不想却把一只烛台撞倒,小小火苗烧毁了整个大殿。”
江榷回道,“我猜这把小刀有个名字,叫做寒枝雀静?”宴如阙奇道,“咦?这有什么好猜的。”江榷道,“我便是猜上一猜。”忽听耳边声起,“你可别欺负我了。”江榷道,“我怎么欺负你了!”但觉左手教他握住,手下稍一动方要挣脱,脚下一个滑跌,心中不着妙处,越发空泛。眼前迷花忽暝,翠叠剪红,已到了檬玉山口,关箱岭三大字愈发清楚,哪似他二人之间不清不楚。
忽听林中响动,有人自它路前往关箱岭,但见弟子三三俩俩,客人来来去去,更有商人挑担叫卖药材的。两人手握着手行去数十步,但见一人分外眼熟,江榷说道,“咦?那位不是张三么?”
那来人听闻呼声打眼望去,不是张三又是谁人。但见两位斗笠侠客相携并来,吃了一惊道,“你们!你们两位!”江榷脱出手去,两步上前,朝张三一拱手道,“阁下可忘了,在洲吴我们可是见过。”张三这才恍然,忽地说道,“不对不对,我不是张三!不是!”江榷愕然道,“你不是张三却是谁人?”宴如阙浅浅一笑指着他胸前一块玉雕挂牌说道,“这张三改了名字。”张三一拍手,喜道,“你好眼光!我如今名叫张四!什么张三,早就过去啦!”江榷问道,“既是改名,怎么只叫‘张四’,这世间名字千千万万,怎取这一个?”张四道,“这名字可有来头。”
原来这张三自木霁山庄一别后,心中百感交集,常常夜不能寐。一日夜里,张三二更醒来,手执烛灯披衣外出,走出一二里,夜灯匀匀,见一座小庙,正是夔州百顷寺的。读到一处碑文,多年前百顷寺香火旺盛人往熙然,如今已是荒庙一座,只是什么缘由,却是字迹斑驳缺损难以辨读。张四见这庙门倾颓,不禁思及木霁山庄惨案,抚垣轻叹,想这百顷寺定也身遭诸般厄运。猛地里听闻嘎啦声响,这张三吓一大跳,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却听回道,“我是人不是人,是神不是神。”张三心道,我也没问他什么神啊人啊,他反而不觉自己是鬼。说道,“在下过路商人张三,深夜叨扰还请恕罪。”但四下张望浑不见什么人影,心下惴惴,只听那人说道,“便是你我有缘,来同我玩一局如何?”
正在此时,张三向前大殿走进,但见一条人影盘膝坐在一只蒲团上。张三“咦”道,“我看你头发还在,也不是个出家人呀。”那人道,“我不曾说过我是什么出家人。”张三一拱手道,“好神仙,怎么称呼?”但听那人道,“你便称我空亡大师即可。”张三心道,空亡是哪个空亡,若是八字空亡那还得了,怎么有人取这么个名号法号的。
宴如阙道,“空亡大师?不曾听过,便是我二人行走江湖有限,自名册中也未曾知晓有这么一位大师。”张四道,“可不是么,他不弄火,我怎肯扇风呢!”却那空亡大师自言身受重伤在此调息疗养,长夜漫漫有你来陪。那张三眼观庙院里竹木森森,经幡萎萎,斗觉着心头发憷,心道,这时候我为何不在房中卧着呢,便是睡不着起来看书也就罢了。张三问道,“你好生休息,在下叨扰,这就离去。”空亡大师道,“慢着,你我既然有缘,何不同我赌一把如何?”张三道,“我张三这人洁身自好,从未去过什么赌坊!你可莫要来害我!”空亡大师道,“骰子我也没有,难道用你的骨头就地削一个?”张三一听顿时没了声响。空亡大师道,“也简单,你我数落叶比大小。”张三道,“我尝听闻以梅花来易数的,难道就在此理?”那空亡大师哈哈一笑道,“正是如此!怎样,你答不答应?若我输了答应你一件事,任凭吩咐。若你输了,则情状颠倒。”
江榷猜得结果,说道,“便是你输了,他喊你改名,就叫张四?”张四点头道,“正是如此!张四张四,山核桃里少了一槅,就当是张三的老娘舅。”宴如阙方才听张四一番描述,心中对那空亡大师已有推测,向江榷低声说道,“我猜那空亡大师许是四柱大师岑未己。”江榷闻之一愕,但听宴如阙问道,“不知你二位如何比试?”张四正要回答,斜刺里倏地送来一声说道,“我等候多时,怎还闲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