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万物 第180章 第一七九章

第一七九章

叹先生道，“快快走！老朽喝这夜茶，你二人尽来滋扰麻烦！”未及江榷思明这“你二人”中的另一人在何处又是谁，但觉一股劲风自左首拔出，叹先生一手持着茶碗，一掌向萧步月挥去，他二人相隔两丈许，叹先生此举看似凭空扬掌，江榷不敢大意，又退开数步，但觉那劲风如刀割面，却是一股暖热的风，江榷一下迟滞，袍袖摆动，对这一掌暖热掌风不理不睬，任其在颈子上割出一条血线。

叹先生本是想赶他走，哪知江榷浑是当做闲事，不禁心中烦闷又打出一掌，这一掌较之方才多了三成功力，江榷挥袖以挡，叹先生身形疾风闪动，已蹿到身后，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只听他道，“你小子，叫你走你就走！”说着出掌推向江榷后肩，这一掌又加力不少，叹先生便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他打出去，容色无波心中却怫然难歇。江榷身形左右摇晃，脚下踩住空亡步，以袍袖阻挡劲风，叹先生几掌发来一掌比一掌剑拔弩张，哪里容得下他闲庭信步，只见叹先生数掌出手吗，迅如闪电，他快，江榷脚下走步也快，二人以快打快，忽听得“砰”一声响，叹先生一掌挨在江榷肩头，江榷肩头斗地剧痛，身形下矮，叹先生料得他要还手，一击落实立马退开，却听萧步月叹道，“师父啊……弟子实属不懂。”叹先生厉声道，“还有什么不懂的！你不过是装得痴傻罢了！我刚才这一掌打得极其厉害，你应当知道，还不快走！”说着，萧步月果是吐出一口鲜血，再瞧那处肩头，竟给削去一大块皮肉！

江榷竟也不觉痛，只轻飘飘地说道，“师父你说的不错，只是弟子心中恶念生起，”叹先生冷冷道，“自你加入十八忏后，你我二人立断师徒情谊，我也不再是你的什么师父了！”江榷又道，“师父说的不错。”

“嘎啦”一声脆响，原是宴如阙暗中看得焦心难耐，又听张行远说萧步月加入十八忏，只得耐着性子再窥听下去。江、叹二人功法不俗，早知有人在外，江榷心中已有猜想，只装作不在意，他说道，“五年前九万字山下，以我当年死状，纵然师父您也无力回天。”

当年江榷教钟梦蝶影拖下山去，见宴如阙神貌痛楚旋身离去，又是宽慰又是高兴，胸臆里霜刀交相，当即就没了求生意志，纵便那钟梦蝶影半道里以木刀搠进岩缝之中，半途反悔。江榷虚声骂道，“你这鸡贼，怎么还不愿死了呢！先前还说什么你小水月已然败落，只求一死，不求苟活，怎么……怎么！”二人狼狈至极，钟梦蝶影癫狂发笑，这笑声落入山谷之中，砸出无数油煎火燎的回声，有如恶鬼幽冥，江榷说道，“怎么？还有遗言么？”钟梦蝶影道，“不错！”江榷心道，已知这东西非男非女，屁话恁的多。这钟梦蝶影把江榷箍得极紧，江榷心窝里窒闷难当，向腰侧摸去，却听钟梦蝶影道，“我改了主意，你活着，助我师光复小水月十八忏！”江榷道，“你怎么不自己去……”钟梦蝶影道，“这世上能有我这般才智的，也就只有你了。”原来这钟梦蝶影聪明自恃，也是个心气极其高傲之人，他道，“我便是欣赏你绣口锦心的本事。你写《二月记》不就是将你师父斟月夫人的去留安排好了么！他人读来只当是个凄美痴狂的故事，哪知斟、枳二位遭遇竟同书中大差不离。别人不清楚此中的门道，我可瞧得心知肚明，这正是那位江笑榷榷生有意排布的诡计哩！可谓是杀人不眨眼，十指不沾血哩！”

江榷笑道，“多谢夸奖。当年身体孱弱，聊以写书度日。人心怎能窥看天道，你说对么，钟梦蝶影。”钟梦蝶影道，“再说《踏莎再编离魂记》，说是什么难续前缘的故事，实则说的三尸神中的血姑传奇！”江榷道，“这也不差，但胡编乱造也总是自实入虚，自虚入实。人在世间总难圆满，聊以想象罢了。”钟梦蝶影道，“只是最后一本《本影金钗记》我看你写到一半就不再动笔，不知……”江榷忍不住打断说道，“你们大小水月恩怨何必牵连我这个外人来。”钟梦蝶影讥嘲道，“你？外人？我不曾见得，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做什么勾当。以身弱之躯击溃九参，数你一人。如今九参树倒溃散，死的死逃的逃，可不就遂了你愿么！”江榷道，“还不能，九参便是有一人还在，就不能算作了结。”说至此，竟兀自低声笑了起来。

钟梦蝶影奇道，“你笑什么？”江榷道，“我笑你我二人都看不破。如若我推敲不差，你便是借觚市这一中立势力一用，可拔除另一方势力，只是我不知你仇恨在哪一方。如今听来，恐怕我大错特错。你应是借用笑先生、吴喆君和倒栽柯这三方势力，互相牵制又拴住衢钺坊的手脚，好教衢钺坊请出十二楼，再让十二楼抬出中立觚市，哪知十二楼将计就计，反半浮水中，将你一军，你覆水难收，只能败送一局。倘若桑格剌去了妄川，便是要被判成什么异域妖僧，届时十八忏被赶尽杀绝。且你此前说什么十八忏只有三个人，我推测只因你三人都是什么守门人之类，而十八忏应是有十万八千人。”钟梦蝶影容色赞许，大笑道，“不错！那么这十万八千人究竟在哪里！”江榷道，“我曾于梦中见桑格剌与我一赌，假使我打赢了他，九万字山奉我为主。这段梦境真实不虚，然则我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依我功力便是说资质平平也是抬举，但我清楚活着时候如此，死了就不好说了。”钟梦蝶影问道，“何出此言？”江榷道，“活人的心难以测量，但一个人若是心死了，也就没什么可怕了。你所问十八忏在哪里，既不在从樾的水月谷，也不在这青庐小水月里，他们就在你我身后之地。”他说的心死是真的心胸不再跳动，钟梦蝶影则以为是情志熄灭，不禁叹息道，“你说的不错。这十八忏便是九万字山里的十万八千鬼。”

钟梦蝶影心中戚戚，三言两语险绝山崖之间，竟同江榷生出怜惜之意，江榷道，“只是此间种种，我虽有所推敲，却始终不能明了。”钟梦蝶影说道，“你我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本是希望借独漉大会光复小水月，只是此番……只是此番……”江榷心道，大小本就是一家，便是不需我来拆，自行攻讦，一拍四散。他道，“此局不错，只是失却初心，有如大阵失其阵眼，鸠占鹊巢，反教他人夺了去。”钟梦蝶影悻悻然，说道，“你说的不错。”

江榷将双目闭拢，钟梦蝶影哪里知他一对眼珠儿犹如两池血水，混融融的恶意徜徉其中，只听江榷说道，“我以萧步月的身份答应你加入十八忏，死鬼总比活人好办事。只是咱们非得挂在这里说话么？”钟梦蝶影大喜过望，“好！我手一松！你我就摔个粉身碎骨！从此书乡梦里才是真话！”猛一望过去，见江榷一对血红的眼睛，又听到“萧步月”三字，回忆起一桩事，大吃一惊，叫道，“你……你，就是你出现在衡虚易掌大典上！不！绝不可能！贵人假扮旧太子救场，乃是我编造的一出，不可能真有其事！”江榷淡淡一笑道，“你下去问问便是！”

钟梦蝶影大骇之下手一放，却不料江榷倏地将木刀自岩缝里抽出，蓄足了气力向钟梦蝶影掷送过去，木刀将钟梦蝶影贯胸搠过，半空中又串在一根尖利的石笋上，纵便武功再是高强此时也无力回天当即嗝屁，江榷方才一投一掷已用去多数气力，当下不能阻止坠落，亟亟摔下悬崖，立时跌了个七窍流血。

便是万籁寂寂山听林响，一条人影纵跃临近，见江榷摔了个破瓜似的，肉啊馕啊撒了一地，只将他轻轻抱起揽在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将瓷瓶中的东西拍出渡进江榷嘴里，柔声说道，“我便是说过，你怎能离我而去呢。”

十数年前的九万字山上，萧瑛向宴十三问道，“师父，是你的本事大呢，还是那个寂月音的大？”宴如阙沉吟片刻回道，“嗯……还是别喊我师父了。”他这时候年岁过百，早就寂寞得不再过问人情世故，自不想同萧瑛有什么干系，只是这般一想，心中如有火刀相抵，万分苦楚，说道，“寂月音出身水月谷，数十年前令水月镜花名重武林，与衡虚、蓬珥岛主、缘缘堂齐名，又是九参之君主，十八忏之忏主，我如何能及？”萧瑛哪里知道那寂月音就是这宴十三，他道，“要是我能早生个几十年，想来也能看到那寂月音的风姿风采了。但是我觉得师父更厉害些，那寂月音再怎么厉害我也未曾见他在这山里横行霸道，但师父却能拳打脚踢横着走，所以还是师父更胜一筹！”宴十三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以为我要更好些？”萧瑛点头道，“那是自然！”宴十三微微笑道，“你记住便是，将来莫要反唇。”萧瑛道，“这话便是要我说来！师父你可记住了！”宴十三道，“说了不许喊我师父。你要是答应我，我便答应你！”萧瑛道，“这有何难！世间称呼千千万万，哪里就只有什么师父、徒弟了！”却难知世间关系诸百种，任取一种也难以概括他二人之间。宴十三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是……是……”说到一半便不再说下去，只转身进了小院里，萧瑛追进去左右问道，“是什么？你不说我怎么答应你！”却见宴十三捻起桌上一朵手造大红花，将它戴在萧瑛鬓间，浅浅笑道，“好看极了。”这花钿之物多用于女子，宴十三见戴在萧瑛头上好看便说好看，从不管什么礼数教养。萧瑛道，“这可是纸花假花！你喜欢我下回看好了摘朵真花来！”宴十三道，“真花总有凋谢一日，这假花反伴我长久，我要你来日除去九参，供得天下海晏河清长长久久。”话毕，萧瑛不及细思回答，只觉身躯一轻，教宴十三揽抱起身，“走，去北峰玉堂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