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夏夜湿润粘腻,被褥尤显多余。
巳予枕着沈清明的臂弯,靠在他怀里。
长发散在两侧,沈清明卷了一缕缠在手指上玩。
巳予睡着,他就一直维持着把巳予圈在怀里的姿势,手麻了也不敢动,生怕弄醒她。
林老板最烦扰她清梦,脾气不可小觑。
时隔几百年,再次同床共枕,巳予心里怎么想,沈清明摸不准,反正他挺激动的。
那日从风雷山出来,历法突然出现在密文里。
——“清明。”
近千百年里,节神听从历法之命令,成为世人安身立命的依靠。
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农人以节气安排农事,进而观察出高粱、稻谷、粟米的生长规律,饥荒就此消失,农人经过辛勤劳作,不止温饱,甚至勤劳致富。
春暖花开,秋雨寒霜,人们逐渐发现立春后便是春,小满便水多,冬至大雪纷飞,日复一日掌握应对自然环境变化的法则,更好地生存繁衍。
天人合一,历法以天地运行与自然物候变化创造出节神,蕴含着因时、因地制宜的自然规律,故而让人们认识并且顺应自然,达到可持续生存目的。
天道虚无,历法却是与世人与自然最紧密的存在,故而在人们心中有着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
他创造了二十四节神,然而包括沈清明在内,他们没人见过历法的本体。
一年一度的历法大会上,从来只闻其身不见其人。
沈清明只见过他的灵格,就像包阎王所说,那道像白雾一样的虚影,岿然不动地盘坐在一面镜子前,手里握着一把算盘。
那把算盘跟民间算账的算盘大不相同,外观上通体翠绿,珠子比盘架颜色更深,并不大,也就两搾长,那道虚影比寻常高大许多,算不上多么雄壮,却会让人莫名安心。
算盘珠子,不是上二下五七颗,具体是多少,沈清明也没看清过。
他的手很大,始终保持着压着一半的姿势,无论什么时候都变过。
关于这一把算盘,也有过很多猜测。
因为露在外面的上二下三,他们绝大多数认为这一把算盘一共六十颗珠子,而历法记年六十一个轮回,因而最让人信服的说法是,这把算盘是为了记录天体运动跟记年的。
沈清明不那么认为,只是他很少与人争辩什么,即使不认可,他也只是默默在心里存疑,能够看得见的不是真相,看不见的才是真相。
历法在试图掩盖什么。
沈清明始终怀揣着这个猜测。
然则回顾这些年历法对他说过的话,却又在反驳他那些不怎么光明的猜测。
“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灾祸不生,所求不匮。”
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神明尽职庇佑百姓,百姓礼敬而不亵渎神明,兢兢业业,所以神明可以赐予百姓更好地收成,而百姓再以这些收成的一部分祭祀神明先祖感谢庇佑之恩,那么人神井然有序,灾祸不会发生,生存所需也不会缺少。
“履端于始,序则不愆;举正于中,民则不惑;归邪于终,事则不悖。”
确保历法节气运行的起点,便不会破坏年月日的次序,以中气纠正月位,百姓就不会被迷惑,而经过潮汐的月满盈亏的变化,用闰余补位,那么所有的变故都会被悄无痕迹地补气而不会悖论。
历法总是理智的,并且不断地观察、计算一点点小的误差可能造成的错乱,然后一点点修复,直至复位,如此周而复始。
他事无巨细,必须毫无错漏,事实证明,在历法出现后的很长一段岁月间,灾祸确实少了很多,世界正在朝着更井然有序的方向发展,而历法也在一步一步,成为更加尊贵的神。
历法是不会有错的。
这个想法几乎刻进了骨子里,让二十四节神唯历法马首是瞻。
沈清明也不为过。
虔诚忠实的信徒又是什么时候是生出怀疑的呢?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志性的起点,或许从上巳离开他,或者更早一点,从花朝之死。
他无法回答巳予,不是他想隐瞒,而是他这一段记忆久远到有些模糊,但是对历法的不满却日益加剧,同样更多的疑问随之冒出来。
历法至今已经成为加无可加的尊者,二十四节神井然有序,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人人臣服,没人想要取而代之,沈清明想不通,他想要操控或者做什么的理由,以至于困惑之余,不得不时刻警惕。
历法自然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在无名之墓看到本该灭绝但被人养在阵法里面的两头怪物时,历法首当其冲,成为被他怀疑的那个人,因为自始至终,在沈清明心里,历法就不可信。
所以,他才会选择击杀四兽,公然判离历法,以求真相。
从柳中元出现阻拦他前往风雷山,他的计划就已经暴露了。
他知道历法会来阻止,可是没想到的是,当历法真的出现,却不是为了阻止,而是——
历法的声音,像是忽然起了一阵风,轻盈,缥缈,遥远得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
“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邪祟作乱,百姓与神明都受到了惊扰,灾祸接连发生,你想击杀四兽平息上京之乱,夲蛈出逃,行踪不明,清明,巨兽成龙,天地将陷入浩劫,我知道你在赌气,你想知道真相,在你解决完上京之乱,我会告诉你。”
夲蛈出逃?
偏偏在这个时候......
沈清明第一时间怀疑是历法在撒谎,只需要一去便知,沈清明赶到食人蹇,佛道儒三魂已散,徒有四壁,地上荒草丛生,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
夲蛈早就逃走了。
沈清明找到碎裂的魂石,上面沾满青苔,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
夲蛈性情残暴,一旦出逃,必然大开杀戒。
如果它不甘心跑出来的,一定会伺机报复。
而沈清明,作为抓它的第一人,必定会成为目标,可是,夲蛈既没找沈清明,更没有大开杀戒,而是人间蒸发,销声匿迹。
与此同时,上京城东南西北分布的四家丧葬用品店铺一夜之间消失。
沈清明的计划,便是以这四处作为阵点,每一处安置一头兽灵,眼下彻底被打乱,他被迫调整方案。
他放出灵相,以自己的灵魂与三兽为媒,这样做就能控制兽灵,就算没有阵点,也能按照他所思所想去操控布局,但这样做是有风险的。
风险就是,一旦失控,凶兽会反噬他的灵格。
他活了一千多年,这幅皮囊没了灵相的支撑,迅速萎缩成一个年迈的老者。
巳予看到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不是幻觉,那就是灵相脱体的沈清明。
这具身体,最终也成为阵眼的一部分,他躺进棺材里,埋在深渊里那座石像之下。
巳予以林巳酒馆做他的衣冠冢,阴差阳错,倒是歪打正着了。
大道......
思来想去,似乎只剩下这一种可能。
大道那一番话,一直在挑拨离间,不止是上巳、姜衡与他之间,更是节神与历法之间。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沈清明坚信,无风不起浪,苍蝇不会无缘无故去叮无缝的蛋,历法并不像他在世人与节神之间表现得那么大公无私。
可是他的私心又会是什么呢?
难道是除掉,成为这世道中唯一的神?
天道在乎制衡,而历法讲究顺应规律。
他们之间看上去南辕北辙却又殊途同归,每每提到天道,历法与有荣焉的语气难道都是装出来的么?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猜测,如果都是真的,那么他也真心希望,巳予不会被搅进这一趟浑水中,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当一个行善积德的自由人,而不是处处守着规矩事事受到约束的看似光鲜亮丽其实只是一颗随时可能会被替代的钉子。
爱之,则为之计深远。
纵使吃一堑,沈清明也不会长一智,巳予不会接受这种为她好或者为她牺牲的自作主张,而他便也不会把自己的打算对巳予讲。
既然道理都是假的,那就推到重砌。
如果世道是烂的,那就打碎再建。
这一切的前提,是巳予可以不爱他,但必须活着。
怀里的人动了一下,醒了,开腔嗓子却哑,她的手很轻地搭在沈清明胸膛上,那里正一起一伏,心跳得很快,“瘟神,你很吵。”
沈清明有些冤枉,他尽力克制了,手臂快要失去知觉,连翻身都不敢。
巳予没睁眼,抹黑在他身上乱摸一阵,沈清明眼底掠过一抹幽深,握住她的手,用同样低哑的嗓音,“别摸了,再摸我又——”
“笃笃。”
“笃笃笃。”
急促的敲门上想起来,小柿子在门口喊:“瘟神,外面有鬼,我害怕。”
巳予倏地睁眼,彻底醒了,她卷一截被子坐起来,挡住自己。
沈清明身上斑驳的痕迹映入眼帘,巳予有些心虚地想,这么激烈的么?看不出来自己还挺野。
床头没找到衣服,扫视一圈看到远在梳妆台边。
“……”再坦然也不能旁若无人不着寸缕在沈清明眼前晃,她抬脚踹人反被捏住脚踝,沈清明心领神会,“我去给你拿。”
这厮脸不红心不跳地翻身下床,堂而皇之地袒露姣好的身材,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拿衣服。
触目惊心!
巳予:“......”
他后背也都是血印子。
“......”太那啥了一点,巳予羞愤难当。
看她表情青红相接,沈清明又低笑着附身在她唇上碰一下,才穿好衣服去开门。
小柿子立刻扑到他身上,哇哇大哭:“哇,瘟神,外面好多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