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明死了。
翌日天仍会亮,太阳照旧东升西落,甚至没有为他下过一场雨。
厨子张、打荷李跟周小二下落不明,巳予给上京百晓生一大笔钱,托他帮忙打听这三人的下落。
上京百晓生路子纵然野,却只走得通人间的路。
巳予担心他们三个人被江之远那个疯子给害死了,尸首异处,魂飞魄散。
跟百晓生交涉完,回酒馆的路上,她去买了几块小叶紫檀木,又找来一些木工的家伙事,凿子木锉之类摆上桌,一边雕一边问姜衡:“昨日那人是谁?”
姜衡看她神色如常,反而更惴惴不安,事无巨细说明柳中元的身份,“他是柳中元,七月七中元日,普度众生,鬼门大开,这是给地下的鬼刹放风,所有鬼刹都要离开冥界,接受考校,有家的可以回家,无家可归的就四处游荡四处觅食,柳中元就会为他们超度赦罪。他跟沈清明关系很是亲近。”
手里的活计没停,她眼也没抬道:“嗯,看得出来,我担心周小二他们已经遭遇不测,阎罗殿......算了,你请他帮忙去找找罢。”
姜衡应了声:“好。”
立夏,暑气渐浓,屋里闷闷的,有些潮湿,他开一下窗,歇在房梁上的麻雀受惊撞上屋檐上的铃铛,引得巳予倏地撩眼,怔怔地看了许久。
“善恶到头终有报,江之远做的恶事,到此为止。”这一次,她要斩尽杀绝,不会再给江之远作孽的机会。
说完这句,巳予继续雕手里的木头。
第二日清晨,写满江之远罪状的陈情表散落在上京城大小角落。
墙倒众人推,民愤激昂,人皇震怒,下令彻查。
江之远失踪被认为是畏罪潜逃。
在巳予安排证人佐证,江之远坐实罪名,更牵扯出这些年卖官鬻爵藏污纳秽草菅人命,桩桩论罪当诛。
于是抄家,没收一切家产,府丁没为官奴亲近者流放,江之远伪善的面具终于彻底粉碎。
深渊一战,黄栌始终没有露面,江家没落,跪了一地的府丁里亦没有见到黄栌。
两日后的一个傍晚,黄栌抱着假山地下那尊金佛出现在林巳酒馆。
林巳酒馆闭门谢客,林老板忙着伤心,哪有心思做什么生意。
黄栌等了半晌,踌躇着进门,看见林老板正在屋子里买醉。
她一手端着一只酒坛,一手抱着一个——灵位在怀里。
这是谁死了?黄栌伸头看灵位上的字——沈姓瘟神之灵位。
原来是沈大仙啊。
真是世事无常。
昨儿才活蹦乱跳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黄栌猛地意识到,不对啊,他为什么会认为这是沈大仙?
他根本就不认识沈清明,为何称人家作大仙?
怪哉,甚怪矣。
继而,他又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至于到底是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恍惚间,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何来找巳予,只是一睁眼就躺在假山底下,怀里就抱着这个金佛,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来林巳酒馆。
巳予醉醺醺的,惺忪地瞅一眼黄栌,又拿起木锉撩,吹掉灵位上多余的木屑渣滓,勾完予字的最后一笔,二话不说,名贵的小叶紫檀就进了火坑。
黄栌悄悄转动眼珠,看到那只火盆里还剩下几张没燃尽的黄纸边角。
林老板醉得稀里糊涂,竟把黄栌看成了周小二,指着墙根柜子说:“去,给我拿一叠黄纸来。”
黄栌把沉甸甸的金佛放在桌子上,乖乖去拿黄纸。
刚一掀开柜门,里面的东西就扑簌簌往下掉。
伸头一看,竟然是一柜子的金元宝。
不过全是黄纸折出来的。
他捡起来放回去,没放稳又掉下来一堆,干脆不捡了,问:“林老板,要不要干脆全烧了?”
这话提醒了巳予,她双眼迷离,不知道在思考还是醉狠了没听清,半晌,板着脸有些不情不愿道:“我让他给我烧纸他都不答应,我烧给他做甚,好让他在底下风流快活吗?”
黄栌一听,这是不烧的意思,于是默默把一地金元宝往柜子里捡。
但实在太多了,于是提议:“要不要找个麻袋装着,不然还会掉出来的。”
巳予撑着脑袋,走路都东倒西歪,活脱脱一个醉鬼,她走到柜子边蹲下,捡了两个金元宝揣手里重新回到火盆边。
金贵的小叶紫檀烧的烟也没比路上随手捡的木棍好到哪里去,照样熏得人想要流泪,巳予眯起眼睛,在火盆边蹲下,一边朝里面丢金元宝,一边念念有词。
“负心汉沈清明,给你金元宝只是不想你再底下挨欺负,你要是敢去跟那些莺莺燕燕胡搞,我就——”她想了想,脑子不太清明,找不出合适的威胁的话,只好转了个弯,说:“我就给你烧一个大房子,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说着,又转过头问黄栌:“周小二,你会扎纸人么?”
黄栌反应了半晌才发觉周小二是在叫他,他摇摇头,说:“不会。”
术业有专攻,他只会照顾人,扎纸人那都是丧葬人士擅长的,他没那本事也没胆子去抢人家的生意,只不过最近东西南北四家丧葬用品的老板不约而同全跑路了。
万一林老板真想要烧个纸人给人家,都没地儿买去。
巳予说:“我会。”
既然会还问他做甚?
黄栌不跟醉鬼一般见识,哄着她说:“会会会,林老板最厉害。”
巳予把手举到面前,拽了一下空空荡荡的红线,忽然问:“你们为什么都叫我林老板啊,我明明不姓林,嗯——我想起了。花朝姓林,林花朝,你没见过她,我也没见过她,哦不对,我见过,梦里见过。”
黄栌一听,林老板都已经开始胡言乱语说胡话了,这是真醉了。
姜大爷去哪了?
他可搞不定林老板,于是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开始找姜衡,未果,回来时,看到巳予拿出一个很精致的布娃娃,像过年时的福娃,她正把一张写了自己名字的黄纸往娃娃上贴。
这就是林老板所谓的“会”?
黄栌咂摸两下,想着要不还是先把林老板打晕,要不指不定要怎么撒酒疯呢。
可是他只敢想想,不敢真的动手。
巳予贴完,就顺手把娃娃扔进了火盆里。
嘴里咕哝着:“你要跟别的女鬼好,我就给你烧个第三者。”
黄栌大开眼界,林老板这是为爱发狂,已经癫到要给地下的人烧个三妻四妾过去么?
只是拿自己的名字当第三者,咋想的?
女人的心思太难猜了,黄栌哄道:“林老板,要不你先休息,你还想烧什么,我来烧。”
幸好,这时姜衡回来了。
黄栌大喜过望:“姜大爷,您总算回来了。”
姜衡先是看了一眼桌上的金佛,才缓缓地扫视了一眼旁边又哭又笑的巳予,问:“你怎么来了?”
江家满门遭查,黄栌如何躲过一劫?
注意到姜衡审视的目光,黄栌主动投诚:“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当日来林巳酒馆请林老板出手去救我家少爷,后来的事我全都不记得了。”
“嗯。”姜衡将信将疑,对巳予喝得烂醉如泥已经习以为常。
他用安神符把人稳住,有条不紊地收拾乱七八糟的物件,一件件摆好。
黄栌摸着后脑勺搭话:“林老板看起来心情不好。”
“是。”姜衡的反应很平淡,跟那日在酒馆门口阻拦巳予去救人的姜大爷判若两爷,黄栌又问:“到底谁死了啊,林老板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
可不是受刺激了么?
每天这屋里都烟熏火燎,火盆里始终飘着几缕青烟。
这两天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折元宝,折满屋子都堆不下。
她说的大房子,也烧了不少,黄纸糊的竹楼,跟林巳酒馆差不多的木楼,还有那种敷衍似的在纸上画出来的三跨院。
烧完就去雕灵位,雕了也没摆上,径直扔火盆里,目前为止,已经烧了三四个灵位。
每一个灵位上的名字都不一样。
起初正儿八经刻着沈清明。
到后来就瘟神、混账、负心汉乱写一通。
倒是未亡人那几个字,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巳予。
姜衡根本开不了口劝她节哀。
她不哭不闹反而担心,伤心难过发泄出来会更好,可是巳予这反应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演越烈,她开始买醉,以酒麻痹自我。
其实姜衡根本不相信沈清明会那么轻易就死了,但若是没死,他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巳予要死不活似的自我折磨呢?
沈清明就做不到对巳予无动于衷。
冥王殿——
河灯四处飘荡,幽幽地穿过冥界碑,乘着一阵阴风,进入冥河。
接着就看见包阎王垂死病中惊坐起,匆匆拿了个钩子跑出来,站在奈何桥上,勾走河灯,嘴里不断重复着:“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端着碗喝孟婆汤的阴鬼们齐刷刷地停下来,这是谁啊,包阎王竟然亲自出来勾人?
包阎王宝贝似的捧着河灯,就差跪下了:“祖宗,你怎么来了?”
河灯里,一道红色的虚影从河灯里飘出来。
包阎王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破烂不堪的灵格,一时间泪眼婆娑,小心翼翼捧着河灯回到阎王殿,留下身后一群小鬼莫名。
嘶,那道残影,怎么看着那么像他们敬重的清明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