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节骨眼,还有心思**?
巳予真不知该说他恃才放旷还是体不心却宽。
这事儿不禁想,越想越胆战心惊,她再疯也就是贱命一条,沈清明身为节神,万民拥护,做甚想不开,干这么天理难容的事儿。
她一个头两个大,攒了一肚子难听话,张嘴又于心不忍,深呼吸一口气,琢磨半晌,咽下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话,像个老母亲似的苦口婆心,“沈清明,不为自己也要想想别人,有多少人仰仗你,多少人担心你在意你,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急着去送死?”
巳予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脾气上来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平息的。
姜衡自觉收了东西上楼,沈清明余光落着姜衡无奈摇头的虚影,嘴角吊儿郎当的笑消失殆尽,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怒火一触即发,“林老板一直都是这么干的,怎么到了我身上,反而不行了?”
“我什——”她下意识反驳,潜意识里蹦出个无数个奋不顾身奔向刀山火海的场面,骤然语塞。
火光中,前有邪祟青面獠牙张牙舞爪,义无反顾奔赴战场的人身后始终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她的背影,他的手茫然又徒劳地扬在半空,想挽留最终只是沉默地放任她离去。
画面里,头也不回的人是上巳。
目送的人则是沈清明。
多少次?
沈清明究竟这样眼睁睁看着上巳飞蛾扑火多少次?
风力掀天浪打头,只须一笑不须愁。
巳予再不想承认,也终于不得不正视她对沈清明情不知所起的那点儿心思,也许都源自于上巳转世的兰心絮果。
如果不是上巳珠玉在前,她会对沈清明爱之欲其生么?
答案是肯定的。
巳予从来心知肚明她是什么德行,沈清明纵使口是心非,霸道蛮横,可是他从里到外透漏出的侠义与担当,任何时候碰到,她都在劫难逃。
就像是,某种命中注定的羁绊。
四百多年,沈清明恨过她么?
初见时的剑拔弩张历历在目,可沈清明从没有哪一刻真正刁难过她,反而处处呵护,事事周全......
他把自己当成上巳。
巳予没有上巳地记忆。
她有自己的名字,用这个名字生活了四百多年。
上巳与沈清明那些人尽皆知但又欲言又止的往事,她一件都不记得。
那些总是无端入梦的零星碎片和在无数个对视的瞬间汹涌的情绪像一把钥匙蛮横地企图撬开她这把在生锈的锁。
钥匙能严丝合缝插/进锁孔,可她这把老锁头年久失修,外表斑驳,锈迹斑斑,转不动,撬不开,硌得她生疼。
她为沈清明感到遗憾,至于她——
那一瞬间,最汹涌澎湃的情绪,全都指向一个念头,她想把记忆找回来!
可是,天下之大,找个人尚且大海捞针,找回忆谈何容易?
血渍干涸在那张白皙的脸颊上,沈清明似故意让巳予尝尝无能无力的滋味儿又似决然到根本无所畏惧,双目含着一汪水,深邃之余,随时冰冻三尺。
沈清明与上巳情深义重,他同样拥有这段记忆。
巳予攥住沈清明的手腕,细长的手指发着抖,她太兴奋了。
不明缘由的,她深吸一口气,在乱蹦的心跳声中,喊他的名字:“沈清明,你还要去杀掉另外三头凶兽,是不是?”
沈清明不答不要紧,巳予兀自决定,无需沈清明同意,“我与你一起。”
或许曾经你无数次看着上巳独自置身危险而无可奈何,但这一次,我绝不会重蹈覆辙,让悲剧与遗憾重演,你要去冒险,那我陪你疯。
她这样子,依稀就是那些年固执而又真挚的模样,只是比起上巳,重生归来的巳予,骨子里多了几分随心所欲的孤勇,上巳尚且听劝,巳予要做什么,便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姜衡放完笔墨纸砚,站在廊下看着对峙的两人,十分前车之鉴地道:“清明君,你拦不住她的。”
没了那颗珠子,巳予不怕沈清明一言不合把她关小黑屋,雄赳赳气昂昂的。
对视间,沈清明率先移开,仰头看向姜衡,他腰间的竹箫晃得厉害,鼗戊在里面玩儿命扑腾,想要冲破桎梏。
它没看清是谁杀了它,但不要紧,杀光所有人,总能报仇雪恨。
肆虐的暴怒变成滔天的恨意,恨不能毁天灭地。
存七情六欲故而为人,除贪嗔痴怨故而成神。
沈清明本是生了副铁石心肠,没有机会体会父母之爱,手足之情,跟上巳那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让他短暂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很可耻的,沈清明竟然生出“生同衾死同穴”卑劣想法。
事不宜迟,需要尽快解决另外三头凶兽。
“也罢。”沈清明嘀咕一句。四凶分居穷山恶水。
鼗戊已除,还剩溷逇、蛩炁、夲蛈。
溷逇狡诈,性情凶暴,厌恶善良,巳予这样怜悯众生的大善人它最喜欢,一口一个,多少都不在话下。
蛩炁凶狠,衷信全无,好人之言偏不信,坏人之语它全听,巳予没半点儿坏心思,首当其冲成它盘中之餐。
夲蛈,形如蜘蛛,身壮似木,魁如高山,猛比窫窳,所困之处,一片荒芜,寸草不生,只因它个性贪婪,什么都吃。
溷逇在风雷山,常年雷电交加,一雷之下必死无疑。
蛩炁困于大水泊,泥淖之下,寸步难行,越挣扎越深陷,最后沉入沼中,永不见天日。
夲蛈囿围食人蹇,四面环山,山壁之上镌刻至理名言,佛道儒三魂日夜诵读摧磨。
相比之下,断头崖的瘴气不值一提。
沈清明垂目扫一眼巳予,颇为郁卒,被看得人咂摸出一丝破罐破摔的无奈,以及一言难尽的沉默。
巳予救人不恋战,她没正儿八经打过架,壮士出征第一回,对手穷凶极恶,势必一场酣战,想想还挺刺激。
不知者无畏。
依着巳予的性子,知不知,都是那副没所谓的样子,她掀唇想说点什么,最终选择靠眼神传递要跟沈清明出生入死地决心。
然而生死与共不过是瞬间的想法,找了几百年才找到的人,怎么能让她去送死。
他冲姜衡摇摇头,慢吞吞吐出两个字,“不行。”
巳予才不听:“瘟神,摆什么要死不活的脸色,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们一起好过你单打独斗,就算我再差劲,等你和姜衡解决掉凶兽,我抓个鬼还不行么?”
这祖宗太瞧得起自己,也太低估凶兽,沈清明既用凶兽摆阵,一来,江之远一定深不可测,二来,凶兽恶鬼独霸一方,鬼气登峰造极。
若不是利用清明当值,换其他时日,就算沈清明,也未必能压制得住。
况且,杀凶兽时心要很手得辣,腥风血雨的,沈清明不太想巳予在旁边围观。
这瘟神油盐不进,巳予拿出杀手锏:“不带我去,你别想离开我半步。”
方才沈清明正在收尾,鼗戊的尸身才埋了半截,就被巳予几嗓子吆喝回林巳酒馆,这无赖祖宗说得出做得到。
他们之间的小情趣变成了阻碍,偏偏沈清明束手无策,只得妥协。
“——天杀的,谁偷袭老子,放老子出去,老子一定要你祖宗的命。”
巳予突然听到一声咒骂,隐隐绰绰的,并不真切,可是语气活像谁撅了他祖坟一般恶劣。
可是嗓门低沉,跟捂着嘴巴似的,嗡嗡的,像是从沈清明别在腰间的竹箫里传出来的。
巳予低头伸手抓空,竹箫晃晃荡荡,叫沈清明摘下握在手里,宝贝似的护着,“别动。”
还挺凶。
这瘟神脸上沾着血渍,越发不可一世。
巳予缩回手,大约懂了,“看来鼗戊在里头骂你。”
沈清明置若罔闻地点点头:“无妨,骂的越凶,怨气越重,杀伤力越强。”
这都是什么野路子?
沈清明这人长得一清二白的,折磨侮辱人的手段可真是一套一套的上不得台面,“江之远到底什么来头,害得清明君连夜造鬼。”
沈清明收起竹箫,垂眸,深沉道:“算得出来头的都好对付,算不出来头的往往是同类。”
巳予跟姜衡闻言皆一怔,他这句话几乎明示,江之远不是鬼上身,所以要以四大恶鬼锁阵,才能困住江之远。
事不宜迟,姜衡说:“我们走。”
沈清明叫住他:“等等——”
巳予转身,却见沈清明一言不发地拿了根绳子捆住姜衡,“......”
“你捆姜衡做甚?”巳予去拦他,“他抓鬼不在行,但他打架很行的,你不是讲,二十四节神,他堪称战神,你把捆这儿一个人去单打独斗,你疯啦!”
沈清明半真半假道:“没疯,让你同我去是我拦不住你,但惊蛰君是天地生机,他不能有事。”
“沈清明!你松开我!”姜衡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如果你不让我去,你就永远也别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清明在他手上压下一道黄纸,看着巳予的眼睛,郑重又克制道:“有林老板生死相随,为了她,我自当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