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不过四五个时辰,哪门子的好久不见?
不过若是按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算法,确实好久。
巳予不由得多看沈清明两眼。
鼗戊低眉顺眼围着他打转,孙猴子见了如来佛似的,老实巴交。
好不怪哉。
立春博爱,端午霸道,中秋慈祥,四尊这些奇闻轶事,巳予听得最多的就是沈清明。
一说他风流倜傥貌胜潘安,又言他百战百胜天下无敌,沈清明与鼗戊那一战家喻户晓,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即便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关在断头崖失去自由,全拜沈清明所赐,它嫉恶如仇,再见到他没有大打出手已属勉强,怎么还能心悦诚服归顺?
无论如何,鼗戊既对沈清明毕恭毕敬,巳予喜闻乐见。
满坑满谷的荔兰近在眼前,还等什么?
翻山越岭两三个时辰,走累了,喘口气。
她一屁股坐地上,一边漫不经心摘粘在身上扎她肉的草籽,一边笑眯眯地冲沈清明扬下巴,“你在这儿正好,把它弄走,我拔几根草就走。”
鼗戊匍匐在地,仰着头,龇着獠牙,从沈清明身后绕一圈,抻着脑袋挡在他面前,怒号着,山谷回荡着猛兽震慑猎物时的咆哮,拔地摇山。
搞什么?
隔得没五步远,吼那么大声做甚!
震得她快聋了,巳予搓着耳朵瞪一眼沈清明,敢情这棒槌根本不是来帮她的。
临走前搂着她卿卿我我,翻脸不认人!
混账!巳予手握竹枝钱串子,经过一路舟车劳顿,干枯的竹叶摧枯拉朽掉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枯枝一根和细小的枝丫凄惨地挂着三个铜板,“瘟神,看来你要跟我作对。”
沈清明抬手将鼗戊的脑袋摁了回去,接着徒手变出一张符,轻轻一晃,符迅速烧起来,他看着巳予,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把那张烧着的符丢进荔兰谷。
火势从他身后燎原,成片荔兰顿时化为灰烬。
凄厉惊恐的哭声裹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里,那哭声里夹杂着呜咽与低鸣,好像在说“好疼”,生生拉扯着巳予血骨,叫她热血沸腾,浑身难受。
她确实肉疼。
一谷荔兰,不知能救多少人,赶走多少邪祟,竟这样糟蹋了,简直暴殄天物。
一场大火,烧毁黄粱美梦,巳予气得不轻,厉声喝斥:“沈清明,你干什么!”
这火有灵,烧光这一片荔兰后,便不再往前,“嘁”地灭了。
沈清明捉住她的手,仍笑着,用不着四六的语气说:“林老板没听过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有烧干净,才会长得更旺盛。”
荒谬!火烧眉毛等什么春风,她看是沈清明抽不知哪门子邪疯!
天下之大,唯这一处有荔兰,为今之计,又该上何处寻?
那一瞬,巳予的怨气缠上竹条,一股剑气油然而生,扶风剑再现。
疾风在吼,摧磨山林,狂妄刺激,鼗戊差点被吹跑。
只有巳予跟沈清明,在狂风巨浪之中岿然不动,连衣摆都没起任何波澜。
“林老板,做甚生这样大的气。”沈清明笑着,轻轻握了一下巳予的手,扶风剑气溃不成军,倏地散去,只剩竹枝孤零零支棱在半空中,三个铜板挂不住,终于接二连三掉落在地。
巳予感受到来自沈清明不动声色的压迫。
先前扶风剑出现在她手里时,噬人佛吓得直哆嗦,堪称法力高强,一品灵器,但在沈清明面前不堪一击。
她忽然察觉到眼前的沈清明似乎有一点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正在胡思乱想时,沈清明朝她飞来一,猝不及防,来不及躲已经一飞冲天。
巳予:“……”
眼前一片白光,“咚”,顷刻间,一个屁墩摔在林巳酒馆沈清明没收起来的竹榻之上。
嘶——
梆硬的,屁股差点开花!
巳予一股脑爬起来,破口大骂:“好你个瘟神,我跟你没完!”
姜衡正在未雨绸缪,摆着笔墨纸砚画符,被巳予嗷一嗓子吓得手一抖,一笔画歪,他扭头见巳予从竹榻上蹦下来,莫名:“这么快?”
被沈清明一掌直接甩出断头崖,能不快么?
姜衡不知画了个什么符,突然桌案上簇起一豆火苗,顷刻间把桌上的符纸烧得一干二净,巳予看见火就一肚子气,“你们节神是跟火过不去么?动不动就画符起火,怎么,你打算烧了林巳酒馆,从头再来?”
嚯,这个火气,看她两手空空,姜衡便知巳予此去无功而返,鼗戊本就很难对付,打不过实属意料之中,“不打紧,再想别的法子,你看,我正在研究一种新的符,烧了兑水里喝掉,也能驱邪避祟。”
闻言,巳予瞥桌上那一摊黑灰,问:“你打算大张旗鼓告诉上京城百姓,江太傅是个邪祟,还不止,鼎鼎大名的江公子身体里其实装着他亲娘,他家仆人黄栌身上被种了傀鬼术,随时招来阴邪作祟,让大家都来林巳酒馆拿符纸救命?”
姜衡:“......”
邪祟之说,是不能大张旗鼓宣扬的,否则巳予也不必大费周章以林巳酒馆作掩护。
一旦百姓人人自危,势必天下大乱,为历法与天道所不容。
遑论,江之远隐藏多年,深得人皇宠爱,在没有十足把握拿下他之前,韬光养晦为上策。
姜衡深为处境发愁:“其实就算我们不出手,清明君身为四尊,上古凶兽哪个不是他镇压的,区区一个江之远,根本不在话小,我们要不还是别掺和了罢。”
不知为何,自从沈清明出现,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一直压在心口,让他喘不上气。
巳予不怀疑沈清明无所不能的灵力,只是他与江泛也好,江之远与赵婉儿也罢,无甚私交,做起事来可能更得心应手,不会被感情所累,但正因如此,才需要巳予在其中周全,要是沈清明一个不高兴,盖棺定论,连累江泛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那可真是回天无力。
反正,各自为政,沈清明要做他节神该做的,巳予也要做她巳予要做的,总归都是救人,殊途同归。
巳予记恨那一掌之仇,“沈清明?他做他的,我干我的,我巳予想干什么,难不成还要看他眼色不成?”
不是才一眼万年,怎么就跟冤家似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姜衡问:“你们吵架了?”
上哪儿吵去?
想起沈清明那个笑容,巳予格外烦躁:“跟谁吵架?沈清明?他一个高高在上的节神,我一个市侩开酒馆的怎么敢跟他闹脾气。”
听听,分明就是闹别扭,这两人可真没安分的时候,姜衡道:“清明君不善言辞,但总归不会害你的——”
“停,打住!”巳予打断他,“我就是被沈清明一掌拍回来的,不仅如此,他还放火烧了荔兰谷,一棵不剩,居然还舔着脸说什么春风吹又生,我打的他娘胎里又生。”
越想越气,站起来拔腿往外冲,猛地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疼得眼冒金星。
啧,真是流年不利,命途多舛,谁啊,突然冒出来,没长眼睛啊!
再定睛——
沈清明!
这瘟神还敢来!
巳予横眉冷对:“沈清明!”
她凶完一句,视线才缓缓落在沈清明身上,他身上沾满血渍,从左脸顺着脖子往下滴,沈清明平复着喘息,问:“你喊我做什么?”
巳予忘了呼吸,“你受伤了?”
沈清明摇摇头,“不是我,是鼗戊。”
“你杀了它?”沈清明有足够的本事杀掉这头凶兽,只是——
阎王叫你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同样,鼗戊困于断头崖,死期未到,沈清明这是要干什么?
身为节神,定然不会如此不知轻重,莽撞行事,可是,他却掷地有声地说:“是。”
是。
是?
沈清明疯了么?!
这般凶兽,死了便是最凶的厉鬼。
等等——
巳予猛然意识到什么,狠狠地皱着眉:“沈清明,你的阵法,该不会就是杀掉凶兽成厉鬼,跟江之远对抗?”
“是。”又是一句肯定的回答。
巳予越发暴跳如雷,“疯子,历法和天道会如何惩罚你不说,身为清明节神,你难道不知道这样会遭到反噬?一旦这些厉鬼失控,它们会来追杀你,或者就是至死方休的怪物,死了不更要命,沈清明,我看你一点儿也不清明神,而是彻头彻尾的大糊涂神!”
都这时候了,她还计较什么被一掌拍出断头崖,沈清明说江之远与虎谋皮,他现在做的事和江之远有何分别?
沈清明那双手沾着血,想摸一摸巳予的脸,最终还是缩了回来,他看着巳予发红的眼眶,竟然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晴光映雪似的,照得人睁不开眼。
巳予彻底失去理智,火气腾腾烧得人无法喘息,“沈清明,什么时候了,你竟还笑得出来?”
沈清明笑得越发恣意,连胸腔都在起伏震荡,极其满足道:“林老板关心我,难道不是天底下最让人得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