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死了的人想要回到人间,需要一个盛装鬼魂的容器,否则遇到太阳便会魂飞魄散,可并非什么人都能当容器,非是血亲或生辰八字完全一致不可。
奔晷琉璃盘按图索骥,找的其实是这具躯体之下,被赵婉儿挤走的生魂,刹那间,巳予在脑海中将所有细节串联起来。
江泛生在阴时阴历,命中带煞,是阴阳阵的上乘之选。
江之远为复活赵婉儿病急乱投医,或许受人蒙蔽或许主动为之,以江泛做筹码,换赵婉儿一命。
这就是沈清明对黄栌说的那句“与虎谋皮,害人害己”,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
不过巳予想不通,江泛已死,宿主的年纪又与赵婉儿不符,那赵婉儿如何能借助其重返人间?
看来,赵婉儿这具躯体,或许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赵婉儿耷拉着脑袋,她一睁眼就变成了一个男人,自己都云里雾里,根本搞不清楚宿主姓甚名谁,仍是那句:“我不知道。”
闻言,沈清明轻轻扫她一眼,赵婉儿吓到似的,连忙摆手,“我没骗人,我真的不知道。”
赵婉儿占据这句身体后,宿主的意识至此消失,她不太有可能知道真相,而江之远更不可能主动告知,这句“不知道”确实有几分可信。
沈清明沉吟半晌,撑在桌面,以一种压迫的姿态,看着赵婉儿的眼睛,直直地说道:“你不是人。”
巳予睨他,讲得什么废话,活生生一个鬼上身,当然不是人。
赵婉儿愣住,脸上有震惊,也有不解。
气氛焦灼,三道视线聚集在他身上,沈清明观察着她的反应,很快又道:“你也不是鬼。”
巳予:“......”
这瘟神做甚?
神神叨叨的,尽说些废话,犯什么病?
赵婉儿呆如木鸡,姜衡一脸凝重,巳予拧着眉,费解:“瘟神,你到底想说什么?”
要除邪祟,就得先搞清楚邪祟的来历。
她到现在连赵婉儿是什么都没看出来,这几百年大善人都是怎么当的?
沈清明把玩着桌上两颗栗子,耐心十足地解释道:“江之远一心想要赵婉儿复生,背后又有高人指点,不会连个像样的容器都找不到,而让他心爱的妻子住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如果他没有特殊的癖好,只说明一件事,他根本没办法复活赵婉儿。”
越解释越稀里糊涂。
姜衡不明所以,赵婉儿更是莫名,“可是——”
她有赵婉儿的记忆,如果她不是赵婉儿,还能是谁?
巳予看着赵婉儿的脸,忽然明白了沈清明话里的意思,“你是说赵婉儿只是江之远的妄执,所以才能装在一个跟她八字完全不相符的身体里。”
沈清明点点头,“嗯,但是目前江之远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不得而知,恐怕还得劳烦赵小姐跟我们里应外合,不过,这意味着,除掉江之远时,你就会消失,你愿意么?”
他可不是商量的语气。
比起鬼祟,妄执更难控制,尤其——
赵婉儿似乎在某种刺激之下,生出了自主意识。
真正的江泛又该何去何从?
这事儿比救一个中邪了的活人要棘手许多,早就进了阴曹地府的人轮不到她操心。
道理归道理,巳予办事从来不管天道酬勤,只讲问心无愧。
江泛的遭遇她不知道便罢了,既然知晓了,就不会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反正大闹地府也不是头一遭,轻车熟路罢了。
眼下情况尚不明朗,姜衡比任何人都不想节外生枝,捅破天,把事情闹大对现在的巳予来说没有任何好处,韬光养晦才是正道。
个中缘由不方便明说,不怕别的,就怕沈清明发癫。
陡然雷声四起,邪祟最怕打雷,雷电无情不长眼,劈上不死也要半条命,赵婉儿吓得钻到桌底,巳予在姜衡胳膊上轻掴一掌,让他别吓唬人。
真冤枉姜衡了,他可是规规矩矩连个屁都没放呢,只是在密文里问沈清明该如何处置江泛而已,难道这也不兴说?
密文里的话,巳予也能听见。
和在识海里传音不一样,窥探不到私密的想法,这一点,巳予很满意。
可是,姜衡为什么要鬼鬼祟祟?
巳予轻咳一声,在密文里问他:“你怕赵婉儿听见?”
姜衡猛地回头,莫名心虚,心说,我是怕你听见。
沈清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想将错就错,让江泛归回这副身躯里。
只是,原主将丢失掉自己真正的身份,永远冠以他人之姓,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成为将成为可怜的牺牲品。
无可奈何,但被叫了那么多年江少爷,对他来说,何尝不是最好的归宿?
巳予听完,面色凝重,不知是反对还是在思考,沈清明轻笑一声,调侃:“怎么,看林老板魂不守舍的样子,舍不得?”
“......”
有甚舍不得的?
她只是觉得,就算是神明,也没权利决定别人的命运。
江泛到底以什么身份活着,应该由他自己选择。
而不是沈清明一句最好的归宿,更不是她的意愿来主宰。
巳予把赵婉儿从桌子底下薅出来,“江泛”长得文静秀气,不算不学无术,只是对之乎者也不甚感兴趣。
她一直觉得,“江泛”自由随性,应该去游山玩水,去见识更广阔的山与海,而后当一个潇洒的说书人。
因为“江泛”很会讲故事。
上京城的话本来来回回就那些,无甚新意,很多故事,包括节神间那些家长里短,都是“江泛”给她讲的。
期许与寄望这回事,想让他成为什么样的人往往意味着强迫。
巳予有什么资格决定他未来该是什么样子呢?
这张脸,这个灵魂,应该有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那真正的江泛呢?
他的委屈和冤屈,又该向谁追讨?
巳予看着沈清明,郑重的,深沉的,用前所未有的恳求般的语气,说:“沈清明,我想让他们都活下来。”
几百年,她做过的善事,救过的人,数也数不清,从来没有这般为难过。
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故而寄希望于神明。
巳予眼眶发红:“我不想让他们死。”
“哐当——”
一声巨响,两扇木门飞旋。
里头的人冲出来,双眼瞳孔只剩眼白,一张脸比李逵还要黑,头发蓬乱,像鸡啄过,他攥着拳,风风火火冲到四人面前,一拳砸碎了四方桌。
好好儿的人说疯就疯,巳予收回眼泪,发火:“黄栌,你发什么癫?”
这些家伙事,都是请当地最有名的工匠,雕了三个月才做完的,就此毁于一旦。
两扇门,上好的檀木,十两。
一张桌子,紫檀,二十两。
这倒霉玩意儿,她得卖三十坛酒才能挣回来,巳予擒住赵婉儿,跟她算账:“这是你的人,砸坏的东西,记得照原样赔给我。”
坊间说的没错,林老板爱财如命,火烧眉毛了,想的居然是碎银几两,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别的不敢说,赵婉儿,哦不,“江泛”穷得只剩下钱了,她点点头:“没问题,打坏多少都算我的。”
巳予磨牙,歪头笑得恣意:“哦?这可是江少爷说的。”
咻咻咻——
竹枝钱串子原是为了对付赵婉儿,眼下换了对象,正好看看沈清明加持过的新法器到底有什么灵通。
大雨落着,巳予却一改往日颓唐,握着竹枝垂手而立,雄姿英发,对着黄栌飞出一招披星戴月,从头到脚,发狂的黄栌便被钉在了原地,不动了。
赵婉儿:“……”
这竹枝威力不可小觑,她暗自庆幸,当时没有跟巳予起冲突,不然可能早就归西了。
说时迟,那时快,黄栌猝不及防,生生挨了一闷棍似的,眼花缭乱,头昏脑胀,艰涩地转动脑袋,才看到打他的是什么。
就一根竹枝,怎么就跟要了命似的,天灵盖都要给他掀出十里地。
赵婉儿吓得牙巴骨打斗,忙不迭藏在了沈清明身后,娇滴滴道:“郎君,林老板好凶。”
凶么?
才不,他甚至觉得巳予打轻了。
黄栌懵了一瞬,陡然间,眼里更红,快要滴出血来,沈清明见势不对要去帮忙,巳予不让,既敢在她的地盘撒野,必须要好好让他见识见识林老板的厉害。
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巳予冷声道:“你俩谁也不许帮忙,我要亲自教训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世道不太平,虽然一年四季有节神当值,但谁家没闹过几回鬼?
巧了,林巳酒馆没有。
就算夜叉到了林巳酒馆都得绕道走,难道碰到个不怕死的,巳予要一震雌风,想趁她病要她命,下辈子罢。
归毁镜上脸,再看黄栌,那张熟悉的脸只剩下森森白骨,氤氲着恶鬼的气息,正张牙舞爪朝她扑来。
正好,巳予手痒,还没打过瘾呢。
一马当先,竹枝横扫千军,打在黄栌胸口,他吐出一口黑血。
二龙戏珠,左右开弓,卸掉两条胳膊,让他螳臂当车,白费力气。
三阳开泰,先打头,再攻击下盘,下手快准狠,浑不像个孱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根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女刺客。
黄栌被打得嗷嗷叫。
因为变成了厉鬼,所以在鬼吼鬼叫,哀鸿遍野,格外凄厉,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太惨无人道了。
被吵得耳朵疼,沈清明:“……”
似乎,确实不怎么需要帮忙。
姜衡捂眼,巳予难得大开杀戒,还真是有点不忍卒读。
赵婉儿咽下口水,悄悄从沈清明后面移到了姜衡后面。
林老板是个醋坛子来的,万一回过神来,要她的命可怎么是好,尽管可能也没几日好活,但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混得一日是一日。
眨眼的功夫,黄栌已经被巳予打成了筛子,而这酒馆里,也一片狼藉。
巳予甩一下脑袋,数一下坏掉的桌子椅子,对赵婉儿说:“江少爷,一起三百两,谢谢惠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