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某种暗示,沈清明不由得侧目,“赵小姐的话别有深意,但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猜,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巳予对他不近人情的问话方式颇有意见,勃然道:“瘟神,赵小姐是受害者,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林老板叱咤风云,一碰到弱者就想当活菩萨,上头到失去基本判断力,沈清明深深为她地处境担忧,但他向来不会讲软话,连关心都生涩,“林老板的同情心倒是不少,这世道照旧破破烂烂,有因为林老板的同情心就变好了么?”
巳予:“.......”
这张嘴,反正留着讲不出几句好听话,迟早让姜衡一雷给劈哑。
沈清明接腔:“他不敢。”
巳予拳头梆硬,十分想打人。
过剩的同情心过去时常让她身陷囹圄。
难道就因为被欺骗过,吃亏不讨好,所以因噎废食,什么都不管了么?
巳予做不到。
她从来认得清血淋淋的世道。
好事做不完。
坏事除不尽。
坏人抓不完。
然则这世上,也并非非黑即白,在黑与白交织在一起的缝隙里,总有人愿意回头。
人各有志,巳予知道她能救的只是很小一部分,连一半都算不上。
做好人有什么代价?巳予没计较过,世道的确不古,人心从来叵测,可人人计较得失,人人冷漠无情,这世间又有什么滋味儿?
她不是上位者,可终究比寻常人多了傍身的一技之长,为平头老百姓做点善事理所应当。
沈清明作为受人景仰的节神更应该如此。
然而他竟然认为同情心是错?这瘟神思想很有问题,“沈清明,我同情心多还是少,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评价,上位者保护弱者,理应如此,你可以不做,也没有资格指责我用什么方式做事。这点分寸感,尊神还是能守住的罢?”
尊神......
一生气就六亲不认的毛病不知跟谁学的。
姜衡帮沈清明解释:“阿巳,清明君不是那个意思。”
那他到底几个意思?
巳予越想越火大,“上位者眼睁睁看着受害者受苦还能无动于衷,如果尊神都是这般冷漠无情,那这个神,不尊也罢。”
身为清明节神,沈清明要做很多事。
其中,传承孝道是最重要的任务,久而久之,他甚至会陷入自我怀疑,究竟是祭祀孝道催生出沈清明,还是因为他的诞生才有了后来的种种......
上位者必须守住本心与自己的位置,若他真跟巳予一样同情心泛滥,怕是什么也做不了。
可怜又无奈的事,他原本见的太多。
巳予对沈清明这种不分青红皂白一视同仁的冷漠嗤之以鼻。
赵婉儿这事儿往远了不说,当下之局面,即便不是什么是非判官,也必须要主持公道的。
根据他们的推测,再加上赵婉儿的那一番真真假假的证词,江之远那厮不是中邪也是差不离是个疯子。
反正,不管邪祟还是疯子,人人得而诛之。
巳予说风就是雨,抓着赵婉儿的手道:“走,我与你去收拾江之远。”
“嘭——”门倏地合上,沈清明拦住她的去路,道:“林老板,你的同情心也要适可而止,江之远是什么来头尚且不得而知,你就这样贸贸然拉着赵小姐去找他,恐怕会帮倒忙。你有没有想过江泛怎么办?他还在被压在假山的金身之下,不得超生。”
赵婉儿强颜欢笑道:“林老板,郎君讲得甚有道理,还是从长计议。”
郎君......叫得真亲热,巳予恨不能掀桌:“既然赵小姐来了,就请把黄栌一并带走。”
赵婉儿一愣,这林老板怎的生了个小孩子脾气?
方才还跟她同仇敌忾要一起去手刃江之远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她在沈清明跟巳予脸上来回琢磨,意识到这个家好像谁说了都不算,姜衡沉默,沈清明冷漠,巳予脾气忽好忽坏,可真要比较起来,沈清明能从江府全身而退,灵力一定更胜一筹。
审时度势,赵婉儿朝沈清明扑过去,泫然欲泣装可怜:“郎君,奴家真的无处可去,江府我是不敢回的,江之远一到晚上就会变成怪物,万一他兽性大发,那我的清白不是糟蹋了么。”
两遍了,巳予终是忍不住,问:“江之远晚上到底什么模样?”
赵婉儿眨眨眼睛,要哭不哭的:“白天正人君子,晚上对着我要这样那样,简直就是臭流氓。”
阴阳向北,山南水北,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容易滋生邪祟,像噬人佛这样的常年就生活在阴沟里,等着人翻船,一旦被他们抓住机会,就会寄身于人,而后横行霸道。
在江府,沈清明并未察觉到有邪祟在江之远身上,难道是他的感觉出了错?
他对万物的感知,是历法的恩赐,与生俱来的。
邪魔外道,全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除非——
寄身在江之远身体里的,不是什么邪祟,而是堕落的神明。
白日里如常人一般,到了夜里就会性情大变,沈清明不仅眉头紧皱,想起一件事来。
从前,野仲、游光两个恶鬼,邪气冲天,常在人间作怪害人。
后来天道想了个法子,既然除不掉两个恶鬼,那便为己所用,以其惊天之力,以暴制暴,以毒攻毒,压制其他鬼魅作祟,谓之夜游神。
只是最后夜游神始终未能摆脱鬼刹身份,二十四节神诞生后,便没人再提及这两兄弟。
不管此前多风光,一旦被天道遗弃,便会被世人遗忘,天道不会篡改记忆,但随着记得这些人逐渐离开人世,这些名字也随之长眠地下。
真正的离开,往往都是不动声色的,就像当初上巳不告而别。
这两件事放一块儿想就变得别有深意。
天道可以抛弃夜游神,那历法是不是也如法炮制?
可是,上巳生而为神,与那两个鬼刹不可混为一谈,为何落地如此境地?
他实在想不通。
巳予不知道自己前世的身份,却没忘记前世的使命,依然为了多救一个人而奋不顾身。
可是,凭什么呢?
沈清明攥拳,心里升腾出难以释怀的愤慨。
若是上巳真被历法除名,他只怕会做出比火桃林更疯的事。
注意到沈清明的目光,巳予小声问:“瘟神,你怎的了,这幅表情,要吃人似的。”
他摇摇头,连语气也变得生硬,“无甚,只是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往事。”
往事——
巳予自觉闭嘴,八成又是与他那个心上人有关。
说来奇怪,在潜移默化间,巳予仿佛已经接受自己就是上巳的事实,但又坚定地认为死而复生便各自为人,她是她,上巳是上巳,一来二去,提到上巳心情就会微妙而又暴躁。
她潇洒四百多年,遇见一个沈清明变得婆婆妈妈。
两个想法在她脑子里打架,一个讲她被沈清明美色所惑失去自我矫情做作,一个讲爱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占有欲才是人之常情,不要压抑本性,大胆地矫揉造作勇敢追爱......
爱情使人矫情。
这太不巳予了。
说好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会子鼻尖泛酸惺惺作态做甚?
过于酸臭。
巳予对自己这副姿态不忍直视,都怪沈清明太烦人。
长得一副薄情寡性的,实际是个痴心一片的痴情神仙,谁不烦?
赵婉儿仰着脸再次确认道:“江之远真不是好人,三位大仙,你们会帮我的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沈清明心情有恙,格外烦躁地瞥了赵婉儿一眼,实在受不了她顶着一张男人的脸行为举止却似娇滴滴的女人,简直辣眼睛。
沈清明:“这要看你值不值得。”
巳予一听,当场不乐意。
沈清明这是何意?
他还要报酬不成?
给他钱,他也没地儿花啊。
上巳怒视沈清明,企图用眼神压迫沈清明承认错误,做好事应该不求回报,不应该有企图心,结果赵婉儿竟然趁机拿走一颗她的栗子。
“啪——”
她一拍桌子,恶霸似的。
赵婉儿心脏突突直跳,看林老板这凶神恶煞的表情,颤颤巍巍道:“怎、怎么了?”
巳予表情认真地说:“谁让你吃我栗子了?”
赵婉儿大约没想到林老板竟然还护食儿,不是自诩济世救人,是个心肠柔软的大善人?吃她两颗栗子竟然还要斤斤计较,她沉吟着正要缩回手,巳予自暴自弃一般随意地一摆手,不情不愿地哼一声,道:“算了,吃罢,反正也不是给我的。”
沈清明缓慢地转过脸,看着巳予反应过来,林老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竟然是在分吃醋!
只不过,自己吃自己的醋是个什么操作?
真可爱。
他忍不住翘起嘴角。
赵婉儿哪还敢吃,她不人不鬼,按照沈清明的话讲,就是个邪祟,比起这些,她更想吃点生魂什么的。
冷静下来,巳予想起另外一件事,“当时黄栌来找我,奔晷琉璃盘所示,江泛的生魂在濉溪,既然真正的江泛已经死了,那你这具身体,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