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衡摸一把微微发烫的脖颈,没瞒着不祥的预感,“之前被夺命蛛咬的地方有点疼。”
从来不喊疼的人既说疼,一定非比寻常,巳予一脸担忧,“让我看看。”
说着,她起身去拽姜衡衣领,被沈清明捷足先登,他捏着一张符贴上去,烫得姜衡皱眉哼一声,沈清明蔫坏儿坏地追问:“怎么,疼?”
疼还是烫,你难道心里没数?姜衡无言,咬牙说没事,额头却诚实地冒出一层冷汗。
在巳予看来,姜衡那脖颈间火花四溅,吓人得紧。
她靠着椅背后仰着,充满警惕道:“瘟神,你该不会打算烧死姜衡?”
沈清明抛给她一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眼神,火烧火燎后,针扎似的胀痛随之减轻,姜衡拉好衣襟,跟沈清明讲多谢。
话虽如此,沈清明一张符下来,齿间顿时凉气倒灌,他长吁一口气,破天荒剥了一颗栗子塞进嘴里。
嚼了两口,忽然理解巳予为什么不戒口腹之欲,他惋惜自己错失太多美好。
事出反常必有妖,巳予盯着他看,姜衡光明正大做贼所以不心虚,“吃你一颗栗子这样瞅着我作甚?瞧你那抠劲儿。”
巳予狐疑:“瘟神,你确定姜衡没事儿了?几百年没见他吃过一口东西,要不是中邪我都不信。”
沈清明轻咳一声,模棱两可道:“暂时无碍。”
暂时,那之后呢?当着姜衡的面,巳予没问,有些渴,想喝水。
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沈清明便又贴心地变出一壶热茶。
寒食禁烟,清明君视若无睹。
节神带头作死,巳予自然没有意见,取杯倒出三杯,各自捧杯。
热茶氤氲着袅袅的烟,沁人心脾。
跟沈清明身上地味道很像。
仿佛春日里风拂过桃林带出的气息。
巳予浅浅细品,不那么出名的君山银针、雁荡毛峰,她都喝过,愣是没喝出所以然。
香气清幽,韵味悠长,什么手法能将桃香融进茶里?
巳予好奇道:“你这是什么茶,怎么会有桃花的味道?”
沈清明掏出一个茶饼,油纸包得极为严实,看样子,主人十分珍惜。
很多年前,沈清明跟上巳在滇南偶遇天黑还在茶园采茶的阿婆,上巳热心肠上前帮忙。
茶采完要尽快炒制,离了树很快变老,做出来的茶发涩,口感极差。
看阿婆炒春茶,上巳要帮忙又不会,好在阿婆很耐心教她,实则都是沈清明动手。
那锅下烧着炭,烫得很,上巳那双手软如柔夷,沈清明哪舍得她做粗活。
阿婆讲,一锅杀青满锅旋,二锅再杀带把劲,三锅揉青钻把子。
都是生涩滇南土著语,沈清明听不懂,学着阿婆的动作,热得满头大汗。
上巳也不是光动嘴不动手,她找来封茶的油纸,在上头写下八个大字。
再用天青色的墨印上两片竹叶上头再压一枝桃花,相得益彰,便自成情调。
末了,把沈清明炒制地青茶包进去,压瓷实,用当年新开的桃花熏染上三年五载。
年复一年,茶叶沾上桃香,便成茶间一绝,谓之桃之夭夭,是阿婆的独门绝技。
阿婆身世可怜,年过五旬时白发人送黑发人,前年老伴儿先她而走,一人留在世上孤苦。
阿婆去世后,这门制茶的技艺几近失传。
巳予看到的这个茶饼,便是当年他们亲手做的。
然而一提上巳,巳予就摆脸色,沈清明不敢提了,便只是淡淡地说:“名曰桃之夭夭,不是什么名贵的茶,你欢喜便好。”
沈清明虽这般讲,巳予却一眼看见茶饼上的那句话。
烟雨清明,烟花上巳。
果不其然。
巳予冷嗤一声,若上巳真如外界传言那般,给他戴绿帽子抛弃他让他成为笑话,他竟然还能一颗真心向明月?真不知该说他一往情深还是愚蠢至极。
一壶老陈醋下肚,连话都酸唧唧的,巳予:“瘟神,你还真是个情圣。”
沈清明哪敢接腔,好在姜衡知恩图报,及时切回正题,“若江泛早夭,那太傅府的又是谁?”
这谁知道?
一个红薯下肚,又喝了几杯热茶,酒足饭饱,巳予托着下巴,手指在桌面上敲出哒哒的声响,和上巳思索时的小动作一模一样。
她们根本就是一个人,可惜巳予不肯承认。
细指纤纤,跟巳予的性子一般柔而不弱。
沈清明看得出神,被识海流觞猛然迸出的哭声吓了一跳。
这煞风景的!
究竟怎的了,嚎啕大哭,宛如三岁小儿失去心爱的玩具,委屈又生气,毫无办法的似的。
巳予连着沈清明的识海,同样被那一声高亢的哭声嚎得手指一顿。
沈清明收回目光,问:“让你好生看着江泛跟江之远,哭甚?”
流觞一听不干了,哭得更加厉害,边哭边哽咽:“呜呜呜呜,我不干净了。”
本来不打算出声,奈何流觞喊完这句就开始继续哭丧,丝毫没有要继续的意思,巳予竖起耳朵等了半晌,没忍住道:“小鸟儿,你看到了什么,展开说说。”
轮到流觞虎躯一震,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在清明君的识海里?
这两人重修旧好了?
沈清明怎么这么没用,还没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就迫不及待搞在一起?还真是下/贱。
他难道忘了四百多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么?
流觞一跃而起,撒泼打滚,“哇,我不干,我在外面冲锋陷阵,你们居然暗通款曲,如此不要脸,没天理。”
巳予:“......”
沈清明轻咳一声,沉沉地喊它:“流觞!”
流觞一听,立刻老实,不敢再胡闹。
沈清明的声音不容置喙:“看到什么,据实已报,休要添油加醋。”
太辣眼睛了,该从何说起?
罢了,那边从头开始。
它趴在地上看江之远穿着朝服推门而入,进门就开始脱衣服。
流觞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赶紧捂住眼睛,但令它担心的场面并没有发生,江之远一步一步走上戏台,清一下嗓子,喊:“娘子呐。”
戏腔。
流觞最烦咿咿呀呀的动静,也不知道这一嗓子是在戏里还是喊谁,它藏在水珠里鬼鬼祟祟地抬起头,生怕江之远□□,所幸江之远穿着衣服,只是看起来很怪异,有些空旷的局促,还有些不相适宜的穷酸。
江之远不是个大官儿么?
这府上如此气派,他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它想不明白,睨着眼皮,继续偷看。
“江泛”被它绑着想动也动不了,流觞看他也没想动的样子。
他默默地看着江之远,冷漠而平静。
江之远在台上唱着什么,依稀是什么悔恨,阴阳两隔,终于能再见。
流觞没完全听懂。
江之远哭了,声音哽咽,有些可怜,而他的呜咽里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讨好意味。
“江泛”不肯回应,江之远唱完一段就冲下来,捏着“江泛”的下巴,强迫他跟自己对视,质问他:“你怪我是不是?”
“江泛”愤然地看着他,江之远愤怒地踢翻旁边的檀木椅,掉进汤池里,歪斜地浮在水面,“你杀了我的儿子,害死我父亲,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江之远流着眼泪,委屈道:“婉儿,你看看我,我求求你看看我。”
流觞震惊,江之远这话又何解?
这俩男人有个儿子?
男人还能生孩子?
怪物啊。
流觞继续听墙角,江之远泣不成声:“婉儿,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让你活过来,暂时委屈你住在这个男人的身体里,等我找到八字生辰样貌都符合的女子,再给你换回来,你别生我气。”
“江泛”恶狠狠地看着他,“江之远,你真让我恶心。”
“江泛他死得很平静,小鬼压床,他睡的很沉,颠簸一路都没醒。”江之远说,“先生说过,江泛是个天煞孤星,生来克母克父,他根本活不长,就算我不送他走,他也活不长,我是为了救你啊婉儿,他就是早死的命,你别怪我。”
流觞听得云里雾里,江之远逐渐癫狂,蓬头垢面,跟地府里勾人魂魄的无常鬼一样难看,反正“江泛”不是人,它索性将人松开,看他们互撕。
双手一轻,“江泛”当即一巴掌甩在江之远脸上。
七窍流血,面目狰狞。
流觞惊恐,手劲儿这么大的么?
江之远没想到自己会被打,先是愣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后,抓着“江泛”的手打自己。
他四十有五,这些年养尊处优,并不显老,比那些干农活的人看上去年轻许多,也就三十四五的样子,这会儿子鬼气森森的,不像个人。
打着打着,“江泛”却哭了。
爱恨交织,实在分不清爱多还是恨少,“江泛”捧着江之远的脸,哽咽问:“疼不疼?”
这起承转合,流觞看不懂,拔剑四顾心茫然之际,江之远倏地把“江泛”按倒在地,接着整个人压了上去。
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
流觞沸腾起来剑气已成,它自作主张一剑将这老色胚砸晕。
到此,一五一十讲完前因后果,沈清明看巳予意犹未尽,便又问流觞:“‘江泛’呢?”
流觞一顿,坏了,方才只顾告状撒泼,没注意“江泛”,它从识海里跑出来一看,人呢?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流觞追出去,廊下、花园里,哪还有江泛的影子?
它知道错了,小声跟沈清明说:“跑了。”
巳予终于回神,“咚”地一拍桌子,吼一声:“什么,又跑了?”
话音刚落,林巳酒馆的门被扣响。
三个人皆是一怔,纷纷朝门口看去。
门外,响起一道妖娆的声音:“郎君,是我呀,开门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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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7-初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