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头山下雨随风,暴雨砸在顶棚上,马车里充斥着沉闷的噪意。
懊恼随之而来,沈清明怪自己鲁莽孟浪。
正人君子?沈清明不过是用了十成定力才没让那些不成体统的反应暴露。
巳予的反应意料之外,他一时摸不清,巳予的笑容里,好奇与揶揄到底哪个更多。
沈清明用一种尴尬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目光注视着巳予,巳予抓着横梁,马车上下颠簸,她端着四平八稳的表情回视,宛若对峙。
良久,沈清明抿了一下唇,手指在膝盖上摩挲两圈,轻咳一声后,一字一顿道:“你就当我柳下惠罢。”
他从不自诩是什么正人君子。
要不是依着巳予不肯承认自己就是上巳,甚至在被错认时气急败坏,沈清明绝不会维持什么没用的风度。
相连的识海足矣证明巳予就是上巳,遑论,相隔千里,他听到了巳予的召唤。
那日上巳醉酒后,沈清明如愿跟她连了识海,后来却没敢在里面说话。
上巳酒醒后断片,将一夜荒唐忘得一干二净,反而惦记着,此前沈清明为连识海的事儿,跟她闹过几回不大不小的别扭。
沈清明第一次产生连识海的想法,是上巳在除夕夜,被年兽打伤卧床不起的时候。
“不连识海,你遇到危险怎么办,我都没办法第一时间去救你。”
年兽发狂只是意外,节神在非当值月灵力微弱,受点伤稀松平常,上巳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敷衍过去后,沈清明便没再提,却一直耿耿于怀,愀然不乐。
直到有一日,上巳剪下自己的一绺发丝绑在沈清明的无名指上。
女子送男子头发,寓意结发,她在哄沈清明高兴。
沈清明很好哄,上巳讲几句好听的,就能相安无事,但是他擅长装蒜,故意问上巳意欲何为,上巳不肯说。
她脸上浮现出得逞的笑意,极畅快似的,跟沈清明十指相扣,压住那一节头发,神秘兮兮的,念了一句不知什么咒。
上巳职在祓禊祈福,为民除祟,她并不擅长制符,冗长的咒语,跟繁杂的图案,她多看一眼都嫌烦,故而,沈清明没有多想,权当她在玩什么情趣,配合她一般,在她手背落下一个吻。
直到中元那日——
中元,鬼门大开,不分善恶,不分德行,沈清明守祈福的河灯遇到一只不知死活的水鬼,把他扯进水里,撞在暗礁上,后背刮出三拃长的伤。
怕上巳担心,便去找药神开药浴泡汤,才将脱了衣裳却倏地一下从汤池里一/丝/不/挂瞬移至上巳房中。
突然冒出的人吓了上巳一跳,她红着脸说话都结巴:“你、你、你、你怎么不穿衣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堂堂清明尊神,竟这般孟浪,简直、简直......成何体统!”
沈清明,盘靓条顺,在节神中的气质独一无二。
他分明是清冷的,那张脸,总是面无表情,谁能想到衣料底下藏着令人脸红心跳的姣好身材,宽肩窄腰,胸肌好看而不夸张,两条人鱼线沿着肌理走势分布。
上巳视线往下,有些焦灼地舔一下唇缝,沈清明抄起帘子挡住乍泄的春光,忽然想明白明白那日上巳往他手上缠的什么。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沈清明却没有很高兴,他神情严肃,张嘴教训人:“上巳君,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
花朝带来的话本里没有这种剧情,上巳想象失败,怨气冲天:“什么歪门邪道?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喊你三次,你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样就算我遇到危险无论你在哪里,都能出现保护我,沈清明,是你要跟我心意相通,满足你,你还反过来教训我,讲不讲道理?”
这根本是单方面召唤术,哪里心意相通?
沈清明不依,作势要剪自己的头发给上巳也绑一个,她却不肯。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沈清明不依不饶,“上巳君,你这样,很不公平。”
上巳绝不就范,反驳得有理有据:“万一我正在沐浴时你把我喊了去,岂不孟浪?”
沈清明看看自己袒露在外的胸肌,学舌:“那上巳君在我沐浴时唤我来,就不孟浪了么?”
上巳理不直气也壮:“清明君,你怎么既要又要,可真难伺候。”
那时他们还没住在一起,偌大的天干地支,上巳居正北法雨堂,沈清明住在正南柳树林,南辕北辙,中间遍布着大小节神的居所,以及天道手下老派神仙,沈清明这般光着身子,人还没到,恐怕流言已经满天飞。
上巳学符咒向来是个半吊子,学这一手时,纯粹想着哄沈清明高兴,从小妖那里听到一半自以为青出于蓝就兴冲冲跑了。
故而只会呼来不会唤去,沈清明只能自求多福,他裸着,为难道:“上巳君,那你说,这般我得怎么回去?”
上巳才不管,两手一摊,“清明君英明神武,自己想办法。”
沈清明要胆敢把自己的**给其他人看,就别想再进她法雨堂的门。
最后沈清明传言,唤小厮千里送衣,那小厮嘴上没把门儿,一路上尽是熟人,逢人就说,以至于沈清明人还没出法雨堂,他跟上巳颠鸾倒凤战况激烈,上巳君看似温婉柔情,榻上竟如此狂野,呜呼哀哉。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上巳清白不保,以至于第二日众神点卯散场时,她听到霜降问惊蛰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要不要请神医开药治治。
上巳莫名,辗转几日,才知外界编排她如何如何,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沈清明哄了大半个月,她才不情不愿地跟他回去。
沈清明跟上巳、惊蛰与花朝,同为春神,自小一起长大,秉性相近,但他一直都知道,其实上巳跟他在很多事情上的认知大相径庭。
他曾经怀疑过的。
关于上巳对他的感情。
对待邪祟,沈清明主张强势镇压,谋乱者杀之而后快,而上巳坚持度化。
沈清明认为人性本恶,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而上巳常常把“人之初性本善”挂嘴边。
一开始,上巳当值时,她都会很开心,可是后来,她就没那么开心了,也不常笑了。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冷静,越来越疏远。
剃头挑子一头热,沈清明无数升起这个念头。
可是,当上巳抱着上巳,她的手圈住自己的腰,靠在他颈窝,小声地喊他的名字,他真真切切感受着上巳的爱意。
爱生忧怖,自信如厮,沈清明也会患得患失,年少时,上巳是他的梦,后来,上巳是他的港湾,再后来,上巳走了,便成了他的执念。
巳予与上巳,大抵只有一分相似。
可她们确乎是同一个人。
上巳消失了四百八十年,天干地支历经八次轮回,他的神力越来越强,可是与他一起长大的春神一个个消失不见。
比起上巳为什么离开,他更想知道,既然巳予就是上巳,为什么她的灵力会那么微弱。
人活一口气,神以元神为生,上巳作为节神,究竟为何落到如此境地。
一旦产生了探寻真相的念头,怀疑的种子就此生根发芽。
他什么德行,自己最清楚,一旦一头扎进爱河里,什么理智都抛诸脑后,在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必须要克制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巳予在生气啊。
哄一下,前功尽弃,放着不管又舍不得。
他好生为难,承认“柳下惠”没能让巳予高兴,她平时顺着别人话茬也这么欠揍么?
啧,烦人。
她两眼一闭,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濉溪回上京估摸着至少一个时辰。
昏头昏脑的,从昨夜折腾到,巳予硬撑一口气,马车里算不得高床软枕,到底比动辄血池火坑强,她捡一个软垫抱在怀里,撑在横梁上睡意朦胧。
在珠子被诅咒一般的昏迷不算数,她连续多夜无眠,难得睡个好觉。
全然未觉顽固多年的沉疴旧疾无医自愈,她只当自己累极。
毕竟四百多岁,不服老不行。
马车晃得厉害,好在木梁结识,睡着了靠着还有点软和。
一路无梦,到江府大门口,巳予被黄栌勒马声“吁”醒,怪哉,怎么木梁软乎乎的?还有点热,像人的肩窝。
巳予:“......”
沈清明的鼻息打在她鼻尖,热烘烘的,而她的手贴在沈清明的胸前。
难道在做梦?不然为什么会无知无觉位移到沈清明那一边......
她闭上眼,再次感受,鼻间全是沈清明的味道,呼吸交错,心跳声此起彼伏。
巳予咽下口水,莫名紧张。
沈清明沉甸甸地擒住她乱摸的手,语气跟手一样冷,“林老板既然醒了,麻烦让让。”
巳予:“......”
这男人翻脸翻书还快,行,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不蒸馒头争口气,巳予掀开帘子撩眼看了一眼江府巍峨繁华的门楼,明知即将一场恶战,还是不分轻重地对沈清明横眉。
她从腰间摸了两个铜板,在沈清明错愕的眼神扔给他怀里,说:“给,肩膀借我靠的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