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多年木人石心,半吊子照样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如无人之境,何曾听巳予说过怕字?
到沈清明跟前,做足弱不胜衣的做作模样,若不是黑灯瞎火,怕是要当场挤出两滴眼泪惹人怜爱,人和却天不是地不利,空欢喜一场。
姜衡咂舌,看这情形,沈清明显然志在必得,为何彷徨?
百转千回历经生死依然纠缠不休,不是缘分是什么?
依着他对巳予的了解,此番惺惺作态装得楚楚可怜不过是为了钓沈清明这条大鱼。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姜衡比巳予还上头,什么天道历法,谁管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红鸾星动,姜衡要当一回月老,成全一段花好月圆。
巳予这头芳心暗许却说得冠冕堂皇,好不可怜,身为兄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自当助她一臂之力。
至于怎么助,姜衡的法子简单粗暴,反正沈清明误会他与巳予不是一日两日,澄清了也不信,不如干脆顺水推舟,做戏刺激刺激那醋坛子。
姜衡轻咳一声,引得沈清明跟巳予同时朝他看去,感知到沈清明的注视,他字斟句酌道:“阿巳,你怕黑,还是我牵着你罢,别劳烦清明君。”
黑暗中,姜衡捕捉到两声幽怨的叹息。
一唱一和,此起彼伏。
他自以为功德无量,殊不知,暗自相握的手骤然松开,沈清明拉开距离,甩袖亮出流觞,刹那间,流光璀璨,照得墓里亮堂堂的。
巳予怒目而视怨憎姜衡棒槌,暗度陈仓的大好机会付之东流。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还怎么名正言顺跟沈清明牵手?
姜衡哪料沈清明跟他背道而驰,全然没有半分默契,他抻着脑袋,有点儿局促。
甜蜜转瞬即逝,唯有哀怨长存,在巳予满脸失望时,沈清明又来雪上加霜,“林老板,你看那边。”
循着沈清明指地方向看去,无数绿幽幽的眼睛窥伺着,蠢蠢欲动。
小鬼们饥肠雷鸣,口水直咽,犹如饿狼扑食,凶相毕露。
吞咽声此起彼伏,比过年赶集的吆喝还要热闹。
追魂铃里头的生魂比香火更诱人,外加一个没有历法庇佑的落魄节神,要不是沈清明寸步不离,他们早就冲上去狼吞虎咽,将巳予吃得骨头都不剩。
做人有始有终,这出戏没散场,巳予沉浸其中,附和:“它们看上去很凶,真可怕。”
墨泼似的眸子眨巴两下,蒙着湿漉漉的水汽,像晨雾中迷失的小鹿,软乎乎的。
沈清明看着她,天雷勾地火似的,姜衡头皮发麻,有些受不了,审时度势,两个人的事儿,多一个人略显拥挤,沉默是金,他还是明哲保身,当哑巴就好。
须臾,沈清明逃也似的移开目光,垂下眼睑,将情绪一并隐匿进浓密的睫毛之下,可端倪道:“嗯,那你跟紧惊蛰。”
这又是什么峰回路转?
反其道而行之,难道是欲拒还迎,还是幡然醒悟,失去记忆的巳予并非与他情投意合的那位高贵神君,故而悬崖勒马?
巳予百思不得其解。
卯时一刻,天蒙蒙亮。
墓地开始起雾,一张开外人畜不分。
几根枯树胡乱地戳着,已过惊蛰,周遭枯草料峭,没有复苏的迹象。
昨夜来时没注意,这会子看,哪有什么门,只有一个个长满杂草的小土堆。
荒郊野岭没少去,进墓里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倒不是她不肯,主要是姜衡不让。
巳予:“门呢?”
沈清明诧异:“我以为林老板身经百战,居然也能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这话讲得难听。
巳予磨刀霍霍想要伺机给他一拳,让他嘴上积德。
哪知沈清明又抢在前头,好心提醒:“林老板一拳跟挠痒似的,不如省点力气。”
省力气干嘛?
反正左惊蛰右清明,根本不需要她亲自动手。
地上落满枯叶,走上去却没有任何声音,阒然得有些诡异。
连追魂铃都一声不响,方才沈清明才喋喋不休,巳予丝毫不怀疑自己突然成了聋子,笃定此情此景必定在闹鬼。
两位大仙儿淡定如斯,反正听不见沈清明那些揶揄嘲讽,巳予不装了,背着手稳如老狗。
雾气浓重,堪堪能看清脚下,沈清明带路,每一步都反复推敲,慎之又慎。
她在心里计数,乾三连坤六断,一共九百九十九步。
比徒步百八十里更费心劳神。
水声潺潺,迷雾散去,他们在鸡鸣声中走出无名墓地。
巳予回头看一眼来时的路,却被大力拽了个踉跄,沈清明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凶巴巴地质问:“亏你还学过几天玄黄之术,这种地方还敢回头看,真不要命了?”
正是因为知道她才要回头看的,她又不怕。
反驳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从沈清明的训斥声中,她迂回地体会到他别别扭扭的关心。
真可爱啊。
巳予多情地想。
余光落进一池血水,殷红的,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
闷人,闷得人头晕。
血池里立着森森白骨,从那头一直延伸到她脚下。
他们难道是踩着这些白骨走出来的么?
清明之日祭祀先祖,沈清明日日与鬼神打交道,自然可以摆出一副百无禁忌的姿态,巳予做不到。
逝者为大。
巳予良心不安,“沈清明——”
这些人死不得其所,无法沉冤得雪超度转世,还要被人当路桩踩更是凄惨,巳予憋着一口气。
心有灵犀似的,沈清明了然她介意什么,却并不多做解释,故意越描越黑一般道:“没有别的路,不然林老板想从血池里游出来?”
此话一出,巳予化身火场里的炮仗,噼里啪啦地炸开,她咬牙切齿地喊沈清明的名字,有愤慨,也有指摘,“沈清明!”
“婆婆妈妈的,林老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知道你在气什么。”沈清明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姜衡许久不开口,没想到这两人竟越吵越凶,他先冲巳予解释,“阿巳,不得已而为之,你不要小题大做。”
他帮沈清明说话等于引火烧身,巳予轻笑一声,说:“我忘了你们是同僚,自然同仇敌忾,是我婆婆妈妈小题大做。”
她把这两人的话连起来说,落在各自的耳朵里,却莫名讽刺。
巳予发火时并不咄咄逼人,相反,她大多数时候,对所有扣在她头上的帽子照单全收,往好听了讲虚己受人,实则破罐破摔,刺得人死去活来。
姜衡悔不当初,方才应该先骂几句沈清明。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巳予那狗脾气,不生气则矣,一生气余韵悠长一波三折。
明知徒劳还是要哄,姜衡:“阿巳,我不是那个意思。”
巳予翘着嘴角,分明在笑,却藏着锋利的刀,“哦,我才疏学浅,又流连市井,体会不到惊蛰君的微言大义,你是想说我没事找事,还是想说我上纲上线没完没了?”
每到这时候就牙尖嘴利,多说多措,姜衡再次闭嘴。
惹祸的沈清明竟然当甩手掌柜,若无其事地催人:“林老板还有闲工夫打情骂俏,不怕去晚了你的江少爷命丧黄泉?”
神他娘的打情骂俏。
沈清明怎么回事,非把人气得七窍生烟才满意?
巳予不甘示弱:“说得也是,那个小孩儿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江泛肉/体凡胎,哪受得了这种苦,姜衡,快走。”
“......”要走你们走,姜衡不想走。
沈清明无故接腔,“还能是什么,不就是撞鬼,江泛找死,没事儿往断魂崖跑什么,恐怕早就被人勾了魂去。”
清明中元前后,鬼门大开,有些死不瞑目,有些则留恋凡尘,经常会趁此机会出来四处飘荡。
一般人撞鬼,大多是血亲所为,也有倒霉的时候,碰到难缠的恶鬼,需要请修道者拿符纸在撞鬼那人身上各处扫一下,烧掉。
有钱能使鬼推磨,活人昏沉几日便好了。
江泛则不同,他的生魂被压在阵法里,一旦身体被占,即便把恶灵抠出来,缺少了一魄,只会落个痴傻。
八字带煞,本就是短命鬼,能活到及冠,已是奇迹。
这话巳予不爱听,沈清明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事不关己道:“若不是他为得你芳心把随身带了很多年的护身符送给你,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
巳予:“......”
事已至此,“早知道”于事无补,巳予只想救出江泛,“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当年花朝病重,上巳也说过类似的话。
重生后,巳予跟上巳脾气秉性没一处相似,可是这一瞬,姜衡却猛然发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上巳还是巳予,那一颗悲悯世人的心,从来没变过。
上巳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巳予同样如此。
沈清明脚步一顿,语焉不详道:“林老板果真情深义重。”
姜衡借机说和:“阿巳,清明君深谙此道,一定有法子救江公子。”
沈清明还没说什么,巳予斩钉截铁道:“他不救我自己救。”
姜衡:“......”
管住嘴迈开腿,再多嘴他就是狗!
到濉溪,将黄栌从结界里放出来,沈、巳二人一前一后上马车。
沈清明六亲不让的气场自成一派,黄栌吓得噤声,没抓到他家少爷的魂魄,反而接回一尊大佛,他小声问姜衡:“姜大爷,里头那位是谁啊?”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林老板竟也能忍?
姜衡殿后,掀开帘子见沈清明跟巳予一人端坐一边,分庭抗礼,气氛冰冷,他缩回手跟黄栌把车儿板上坐下。
黄栌满腹疑问,都快憋出毛病来了。
姜衡抄了一条缰绳攥住,将黄栌忍不住往回看的脑袋摁回去,节神的身份暴露不得,所以这些年他隐姓埋名,又岂会跟黄栌交代沈清明是谁。
黄栌见多了人情世故,那脑子山路十八弯,不需要姜衡动嘴解释,权当是多了个帮手,所以一律当大仙伺候不敢怠慢,但大仙长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谁见谁迷糊,这么一看,他家少爷相形见绌,根本不是对手。
万一林老板觊觎大仙美貌,跟人跑了,他家少爷岂非人财两空?
不可。
绝对不可。
黄栌忧心忡忡:“姜大爷,那大仙莫非是林老板相好?”
姜衡沉吟着,回答得模棱两可:“有可能。”
完了完了完了。
凉了凉了凉了。
黄栌化悲凉为力气,一鞭子抽在马屁上,马儿受惊,“呔”一蹄子拖着蹿得老远。
巳予常坐马车,抓着横梁稳住重心,照样被颠得五脏六腑快要错位。
沈清明哪儿经历过这些,猝不及防地窜出去,不偏不倚地坐在巳予腿上。
“......”
“..............”
一时间,分不清谁更尴尬,两个人都在喘,一声压着一声。
沈清明是恼的,而巳予,她的情绪更为复杂一些,介于憋笑跟憋屈之间。
为什么话本唱段里都是女子跌倒男子环抱转圈深情拥吻,到她这儿全反来?
太过分了。
那些杀千刀的话本敢不敢写实啊?
马车外,姜衡与黄栌的对话隔着一张薄布一字不落钻进耳朵。虽然情节错位,但有一句词却十分有道理,自古男儿多薄幸,空负佳人醉不成。
那厮拍拍屁股坐回去,连多谢都吝啬。
巳予越想越气,自己难受谁也别想清净,喊他:“瘟神!”
沈清明很轻地“嗯”一声。
巳予目光暧昧,从他唇上辗转到腿间,不怀好意道:“沈大仙坐怀不乱,到底是正人君子,还是柳下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