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天地为之一静。
几息后,府外人声鼎沸,锣鼓齐鸣,府内身后有窃窃私语,混乱交织,郎君与娘子,耄耋与孩童,怨恨与关切,让她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以致久久无法回神。
徐长媞迟迟不接圣旨,前厅中前来祝贺的达官显贵不由得面面相觑,相邻者纷纷用眼神往来示意。
徐老夫人见此情景眉眼间不禁染上些许忧虑,她身子骨不便,又是长辈不好明着指点,便推了身旁的儿媳刘氏。
刘氏收到示意,在嬷嬷的搀扶下,起身走到徐长媞身旁,与嬷嬷一人扶着她一只胳膊,用了几分力气把她胳膊举起。
“眉姑这是欣喜坏了,竟连圣旨也忘了接。”
刘氏扬着张笑颜,冲后头高声讲明了缘由。
夫人们哪个不是从待嫁娘子到如今这般半老徐娘的,倒也懂得作为新嫁娘的心境,各自和善笑了几句便也没放在心上。
刘氏心下安定,收回目光,敛了笑才又俯身在徐长媞耳边压低声音告诫。
“你素来是个明事理的,今日大喜日子,宾客都瞧着,万不可失了礼数。圣旨已下,若再惹人诟病,你便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可将来如何在宫中立足?国公府如何在京中立足?”
徐长媞被迫举起僵直的胳膊去承接圣旨,耳畔嫡母的字字句句往日听来心绪微躁,可这一次她却感到难得的定心。
她目光沉静地看了一眼刘氏,刘氏皱眉捏着她胳膊高举了几分。
疼痛使她清醒,徐长媞旋即双臂高举过头顶,垂眸看着膝下青石,一双清润眸子不辨情绪。
“臣女徐长媞接旨。”
肃宁侯把圣旨交到徐长媞手中后,双手交叠弯腰垂首,恭敬道:“太子妃千岁金安!”
于嬷嬷扶着徐长媞站起身面向众人。
众人再次伏地叩首,齐声高呼:“太子妃千岁金安!”
大太监此时一甩拂尘,扬声喊:“礼成。”
“起身吧!”李琰左手微抬。
众人起身后由国公府各位主子领着赏景的赏景,观戏的观戏,大门外鞭炮声连绵不绝,小娘子小郎君们结伴来回去瞧,欢声笑语飘荡在国公府上空。
云京城里,偏这一隅热闹非凡。
李琰说完走到徐长媞身边,眼里笼了丝担忧,温声问道:“眉姑身子可是不适?”
大抵是见徐长媞方才失态,徐老夫人陪各府老夫人寒暄时也不忘指了身边一个嬷嬷过来照看。
于嬷嬷拿了大太监递来的锦盒,从徐长媞手中接过圣旨放进去。
手中无物,徐长媞勾住袖口双手虚握着置于小腹前,听李琰问起,顺势露出抹勉强的笑,“许是早起吹了凉风,殿下容我去更衣。”
李琰含笑点头,“好。”
“眉姑……”
徐长媞刚转身,脚尚未抬,听着一声唤又转眸看向李琰,“殿下?”
李琰没动,只望着她略带疑问的眼,郑重说:“我听人说起,民间纳采需备一对大雁求亲,是为聘雁。前几日回鹘使臣来访,我作陪去京郊踏青,猎得一对大雁,送来后国公让人安置在东湖角亭,品相极好。”
徐长媞有些讶然,倒没想过素来端方守礼的李琰会破了礼部定下的章程,亲自猎来一对大雁送给她。
有这等心意自然是好,可大雁是忠贞之鸟,她与太子,谁都不是忠贞之人。
但感受到周遭不时传来的注目,徐长媞蹲身行了个福礼,敛眉浅笑:“多谢殿下,我稍后便去看看。”
目送徐长媞离开前厅,李琰漆黑的眼眸中划过一抹晦暗,转而拂袖领着身边去了国公府书房。
两位主人公离开,先前碍于李琰身份不便交谈的夫人娘子们这会子纷纷交谈出声。
大都夸徐长媞有福气,出生就封了太子妃,太子还把她看得极重,不仅猎了聘雁来,还亲临纳采礼。
公侯之家结亲,俱是媒人出面携礼登门,若对亲事上心者,便会去求了那德高望重之人做媒人,如此已是人人惊羡。
今日太子携肃宁侯登门,可叫在场诸多待嫁娘子们好生心念意动了一番。
徐长媞回到正央阁,侍女们已备好衣裳。
她们伺候徐长媞宽衣解带,把跪得皱巴的宫装换下,换上一袭胭脂色裙衫,发髻上的凤尾钗用金玉牡丹簪代替。
系腰封时,侍女们搀着徐长媞手臂让她面朝铜镜,调整系带至适宜长短,便绕到身前绑上绳结。
窗外有只画眉停在银杏枝头,叽喳声声声悦耳,怪道云京城内喜好风雅之人都爱养画眉。
徐长媞暂且摒弃了繁杂心绪,盯着画眉鸟看了半晌,直到它扑闪着翅膀飞走才垂下眼睫收回视线。
目光略过铜镜时,正好见着风止半跪着把玉佩往腰间挂,碗底大小的青龙佩被丝线系着,底部同色流苏垂顺,玉佩中间却缺了一块。
风止捏着绳结将要挂好玉佩,上方一只素白柔荑突然袭来把绳结抽走。
风止本专注于手中事,猝不及防打断吓得她浑身一颤,抬眼看去,“娘子?”
徐长媞双手执起青龙佩,水葱似的指尖指着中间空缺处,“中间白色凤纹佩你可有看见?”
风止愣住,顺着她手看过去,惊疑不定道:“娘子,中间何来白色凤纹佩啊?”
徐长媞听了这话瞬间愣住,尚来不及思考,紧抿着红唇,转身看向其他侍女,眉眼沉静,问道:“你们可曾看见?”
侍女均摇头,一致说辞皆是未没见过中间的白凤佩。
徐长媞彻底怔住,执着玉佩的手忍不住收紧,指尖下陷,扣进了中间凹槽处。
凹槽约莫一块栗子糕大小。
阴阳龙凤合佩是一整块青白双色玉石经由能工巧匠一次雕琢而成,青龙佩裹着白凤佩,白凤佩嵌在了青龙佩中,一大一小严丝合缝,无需绳结固定,自是分脱不得。
自太极殿赐下,十七年来她日日佩戴,即便心中不喜日看夜看闭眼也能把它刻画的分毫不差,身边侍女亦是如此。
可她们如今却说从没没见过白凤佩。
见徐长媞脸色不对,风止连忙起身扶住她,目露困惑道:“娘子为何会问这个?”
她看了眼徐长媞手中的玉佩,“这玉佩十年如一日都是这般模样,并未有什么白色凤纹佩啊?不过这玉佩雕成这样是有些不大好看,娘子若是喜欢凤凰白玉,我去库房找找有无白玉,请了工匠细雕一番嵌进去,娘子觉着如何?”
徐长媞没说好还是不好。
她伸手扶住妆台边沿,顺势坐在矮凳上。
“你们都出去吧,我歇一歇。”
听她声音有气无力,风止眉心拧起,“娘子用些什么吧?”
徐长媞挥挥衣袖,脸上的脂粉也挡不住她此刻难看的神色,“不必,待于嬷嬷从祖祠回来,你们再进来。”
于嬷嬷与徐长媞长兄徐长瓒一齐去了祖祠供奉圣旨,有徐氏族老们从旁协助,供奉仪式繁琐费时,一时半会儿不能回。
她也能随心所欲些时辰。
风止忧心道:“我去唤太医来?”
公侯府邸按照惯例会备几名府医,只徐长媞身份尊贵,才得御赐太医随时差遣。
徐长媞支颐,鸦羽似的长睫低垂,出神地看着放在妆台上的玉佩。
闻言摆了摆手,侍女们会意,默然行礼后鱼贯而出。
风止欲言又止坠在后头,见徐长媞一副累极不愿言语的疲惫模样,也只好轻手轻脚出门。
房门轻阖,周遭重归静谧。
日光从九天上倾泻而下,空中浮动的微尘纤毫毕现。
徐长媞垂眸细细感受了一番,再听不见那些恨不得啖她肉喝她血的怨毒话,也听不着不知何为“车祸医院”的怪异话。
微风从窗外吹来,吹动徐长媞鬓角的碎发,眼前画面仿佛有所波动,黑檀木台面上白色烟雾一闪而过,晃了晃又归于平静。
淅淅沥沥的水珠落地声便也十分清晰,水声消失,雾气蒸腾,向四周弥漫。
徐长媞似有所觉般拿起玉佩,起身至窗棂前,院中景致逐渐被糊了层水雾的镜面覆盖。
她轻声问道:“你是谁?”
哪知话落的一瞬,模糊镜面陡然变得清晰,她一眨不眨的目光毫无任何遮掩看向了那人光裸着的上身。
同时一道声音反问:“你又是谁?”
这一变故猝不及防,徐长媞惊得后退两步,扶着妆台下意识“啊”了一声。
画面消失,未穿上衣的郎君也消失,铜镜中映出徐长媞惊慌失措的脸。
风止听见那声惊叫,忙贴着门焦急问道:“娘子,娘子你怎么了?可是有事?”
徐长媞摇摇头,话音传出门外,“我无事,你莫忧心。”
风止听罢姑且放下心,不言语时已全副心神落在门内。
其他侍女虽没风止尽心,却也停了玩笑,竖起耳朵专注听着动静。
内室,徐长媞阻了侍女进来后对镜抚了抚自己的脸,忽而轻笑一声。
原来“他”是位年轻郎君。
且不同于此前稍显粗犷的声音,这位郎君声音低磁,清冽,透着股散漫,听来颇为顺耳。
只是不修边幅了些,大澧虽民风开放,但她也到底是未嫁娘子,见着郎君未穿衣羞愤在所难免。
徐长媞笑着笑着又想到那些幻象,被裸身郎君难得激起的慌乱情绪一点点淡去。
她自幼被框在太子妃身份里,循规蹈矩多年,私下为排解空寂也会寻些不便被旁人发觉的乐子——书。
精怪传说、才子佳人、民间异闻、地理志、国学政要等,自诩是博学多识至遇事不慌,可如今这般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或是画面声音通传,书上都不曾见过。
更有那万声齐呼的“徐氏不得好死”令她费解。
且独她一人听到,徐长媞也不会自欺欺人觉得“徐氏”说得是旁人。
可为何要说她不得好死呢?
难不成她日后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光影悄悄横移,角落香炉内一线流烟缓缓溢出,渐渐由浓转淡。
——叩叩两声。
门外响起风止声音,“娘子,国师送了礼来,言说要单独给娘子。”
理不清的头绪被打断,徐长媞只好搁置,放下玉佩起身,“我这便来。”
侍女打开门,徐长媞提裙而出,廊下立着的两名宫侍见她近前来,忙蹲身行礼,“娘子安,这是国师送予的娘子纳采贺礼。”
宫侍手中捧着的是一个红木盒子,手掌长,手指宽,表面无任何雕花纹路。
徐长媞抬手接过,“有劳国师费心了。”
宫侍收回手,又道:“娘子谨记一人查看,看完后烧毁。”
徐长媞拿着盒子的手一顿,垂眸看了眼平平无奇的小木盒,顿感手中沉甸甸的。
宫侍走后,徐长媞让风止守着门,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
回到内室,徐长媞拨开盒子锁扣,掀盖一看,盒中静静地躺着两张泛黄的纸。
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徐长媞微微蹙眉,迟疑着拿起一张,方展开看了一眼,她脑中困扰她许久的愁思仿佛丝线找到了首尾。
只需轻轻一扯,便会是一根笔直的线。
纸条上书——
帝台将倾天下乱,
凤凰集怨不得生。
空有借势向未来,
东湖欲困亦枉然。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必然趋势。当今陛下虽励精图治,天下也安生许多年,可番邦邻国长久的虎视眈眈,若非顾及大澧军队强健,只怕早已战乱四起。
只能威慑多久,还是个未知数。
这便是第一句,此变故人力可改,也不可改。
至于其他三句……
徐长媞凝眉展开另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四字——顺应天时!
这四字衬的另外四句,更像是谶言。
轻轻呼出一口气,徐长媞在烛台柜上取了火折子,点燃纸张,看着它们在茶炉中变成了灰烬才挂好玉佩转身出门。
于嬷嬷还未回,徐长媞落得安生,携侍女们去了前厅举办宴席的秋水阁。
时值正午,秋水阁八人一席,侍女侍从穿梭席间端菜送酒,忙得脚不沾地。
一道道美味珍馐上桌,堵住了来客的馋嘴,席间不大吵闹,只推杯换盏声清脆。
徐长媞被安置在首席右边,席上两个位置,左边空着,太子李琰还未回。
独坐高台观旁人尽兴,徐长媞兴致上头,自斟自饮浅酌了几杯。
等李琰到来时,她已然微醺。
小太监为两人倒好酒,宫侍扶起徐长媞,一起向宾客举杯。
听着他们顺口而出赞她与李琰合好百年,永结同心的话,徐长媞内心一片安宁。
饮下一杯,又执起一杯。
徐长媞守着规矩,转向李琰,眉眼一弯,道:“殿下,今日大喜,我敬你!”
李琰捏着酒杯,眸光刻在她被酒意熏染成娇花似的面容上,眸色温柔,“眉姑于我同喜。”
两人酒杯相撞,发出铛的一声。
酒水轻漾,天旋地转之间,徐长媞听到一句“等这个游戏面世,将会引起巨大轰动”。
又是一道陌生声音,徐长媞现下听来内心已淡然许多,只是手中酒杯却没拿稳,向外一翻,醇香酒水全洒在了李琰袖子上。
红色衣衫顷刻洇湿了一大块,徐长媞忙放下酒杯,后退一步,蹲身致歉,“殿下恕罪,我并非有意。”
李琰神色不变,上前扶起徐长媞,“无妨,你我之间不必多礼,快起。”
徐长媞瞧着他的湿衣,依然是歉声,“殿下衣裳浸湿,我唤人来带殿下去厢房更衣可好?”
李琰抬袖看了眼,大庭广众之下,衣衫不整着实不雅,便颔首应道:“好。”
“徐叔。”徐长媞唤来照看席间的徐府管家。
徐叔与身后入交代两句来到徐长媞跟前,“娘子有何事?”
“带殿下去厢房更衣。”
“是,”徐叔弯腰扬手示意,“殿下请。”
李琰看了眼始终未曾抬眸的徐长媞,拢了衣袖转身往一侧厢房去。
见李琰几人离开席间,徐长媞用手示意风止留下,自己转身从后方小门出了秋水阁。
步入一条铺了石子的小径,徐长媞快步走了三五丈,停在一处不被人发觉的假山间。
都说酒意上头思绪易迟缓,人也不甚清醒,可她此刻脑清目明,内心深处积压了许久的情绪亟待释放。
再不确认,她怕自己下一刻便会倒地不起。
想到此处,徐长媞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问:“你于我而言是属于未来是吗?”
几番响动后,徐长媞又听到了其他声音,可她不愿再去细想。
等了良久,才等到他的回答:“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声线不稳,像是跑了,喘息声也盖不住的惊疑语气。
徐长媞听在心里,眉眼沉静,随口而出,“书上有写。”
看他那边怪异之处甚多,也不知是未来多少年,书本便是不被焚毁,过去许久也该烂了,坏了。
他无从考证,且那首诗她还未向国师问询,只能如诡诈者一般行事。
心思随风而动,徐长媞听他问,“你叫什么?”
徐长媞柔声回:“徐长媞,飞鸣复何远,相顾幸媞媞。”
媞字,是母亲所取,意在她日后可以安宁舒心。
却不想事与愿违。
“你来自哪里?”
徐长媞反问:“你还未告知我你名字?礼尚往来才好。”
“周暨白。”
徐长媞反复琢磨是哪个“ji”,可惜他说完就没下文了。
而后想起什么,她紧攥着帕子,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再次问道,“你于我而言是属于未来对吗?”
“是。”
他话音落下,徐长媞心弦随之一松。
但没松快多久,她眼里就出现了那枚在这里消失的白色凤纹佩。
今早更衣时还是风止给她拿来的,可转眼她们却像被抹了这段过往一样全然不记得。
没见过但又觉得独留下的青龙佩不好看,可见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即便是被抹去也依然成习惯。
习惯两枚玉佩合二为一,天然共生。
徐长媞不知为何手心竟有些发凉,她蹙着黛眉,应道:“是我的。”
周暨白:“是你的?”
“是。”
“那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徐长媞缓慢摇头,“我也不知。”
她确实不知,但现在回头想想,从正央阁出门至东湖上的浮桥时,她似是听见一声咕咚。
这白佩约莫是那时掉进了湖里,并未沉底,而是落到了“未来”的周暨白手中。
那些异象也是在那之后才接踵而至。
国师说得未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三姐姐,三姐姐,快来瞧,尹皇商送了株南海珊瑚来,比人还高……”
徐长媞闻声回头,“未来”的画面消失,看了一眼自己面对着站了许久的假山,轻笑一声后提裙离去。
罢了,便顺应天时,反正有他这个奇遇,也还不错。
“诡诈者”说谎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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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续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