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在赵扶苏的卧房里等他回来,只听说他去赴吕不韦的宴会了,他倒是很好奇吕不韦会说些什么,而赵扶苏的表现又是什么?
他对人有一种很特殊的感情,或许他对自己用心,也或许他身上那一种桀骜不驯睥睨天下的少年意气和自己很像。
赵政其实很好奇,若是他出身不凡,是他国王族,那时候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是群雄割据,还是他们二人的斗争?
赵扶苏眼睛里有时候带着的情绪很有趣,看自己的眼神,亦或是看旁人的眼神,有时候赵政觉得他们之间应该认识了许久才会有这样的表现,可明明他们相识的时日甚短。
更有趣的是,赵扶苏似乎很了解自己,也或者是他擅长读懂人心,这样一个人在自己身边,赵政既忌惮他,有时候又会觉得很安心。
莫名的情绪交织,怎么也想不通。
不可否认的是,他还想进一步去了解他,越神秘的,越难征服的,他越有兴趣,看彼时是两败俱伤,还是你死我活。
也或者都不是。
前段时日下雪,与往年不同的是,如今他是王上,即便这个王上还未亲政,还有就是,他漫长的孤单岁月里,认识了一个人,再也没有比他更对自己脾性的人了,他叫了人来自己宫中赏雪,听见窸窣的脚步声目光只移向人,一瞬间觉得他比这雪景还要好看。
赵扶苏一拜,尊称一声:“王上。”
脊梁骨却比谁都要挺得直,并非因为自己没有实权而来的无礼,而似乎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尊重但不谄媚。
“坐。”赵政示意人坐在他的身侧。
廊下摆了两张席垫,一方桌案,上面的青铜角爵烹着酒,赵政亲自给他斟上一碗,除却酒食,还有一些肉干果脯用以果腹。
赵扶苏身姿挺拔如松,如今坐下来的姿态也比旁人要好看一些,明明身量不长,却总有一股气质在,正襟危坐在那说一句谢王上。
“今日叫先生来只是赏雪,不论君臣,只论师徒。”赵政不喜这样的跪坐,总有几分拘礼,坐久了只觉得疲累,倒不如随意坐之。
只他是王上,这辈子在有人的地方或许是没有这样随性的时候了,大王总不能失礼:“这场雪是今岁的新雪,下的不算大,也为到那样冷的时候,等到了冬末初春的时候,下的雪没过脚踝,再得红梅傲雪,星星点点地隐藏在雪色之中一点红。
馥郁的香气扑鼻,那才是真正的美景。
只是这样的美景转瞬即逝,只存在记忆中,画在布帛墙壁之上的未得丝毫神韵。
先生,今日可见过长安君了?”
赵扶苏没有否认,只点了点头。
“先生以为此人如何?”赵政又问。
“君上年岁尚小,稚气未脱,活泼率性,甚是可爱。”赵扶苏这话说的就虚伪了,他这样说,他自己可信吗?
“先生可喜欢寡人送你的年礼?”赵政见人所言非实便不再问。
“此剑,当世少有,吹毛断发,臣自是喜欢的。”赵扶苏这话说的倒是不假。
赵政与人交谈总带着三分试探,他却很享受这样争锋的感觉:“寡人给它取名为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
冲虚经中将含光、承影、宵练这三把剑说的神乎其神。(冲虚经即列子)
可谁也没有见过,之前先生说寡人的剑到底指向的是谁,如今寡人也要考考先生,先生以为,这三把剑真的存在吗?”
“也或许,三剑本非剑,这三把剑,觉疾而不血刃,它会要人命,也不会要人命。”赵扶苏说的有趣。
他的见解与自己的相差无几,赵政只是笑了,捏过桌案上的果脯尝了尝:“先生说的深奥,倒像是道家的说法了,有几分玄妙,有道理,却又没有道理。
学生不懂,学生只又命人铸了一把剑,取名承影。”
赵扶苏的眼神变得微妙复杂了起来,赵政却看懂了其中的意思,含光承影,相传为孪生之剑。
他们之间的棋逢对手、惺惺相惜之感,想必赵扶苏也有罢?
那日他们高谈阔论,聊时局,也聊古今,如三家分晋,如白起廉颇这些早已作古的将军,如屈子商鞅,当年的长平之战,燕赵之战,亦或是再久远一些的商周,分封国中之国,周天子衰而诸侯国强,最终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也聊这时局下纷扰的思想,兼爱非攻,垂拱而治,合纵连横,阴阳五行。
诸子百家中,他们不谋而合,欣赏商君之举,皆认为刑不上大夫是迂腐谬论。
他们做了半日知己,好不自在快意,等到暮色四合,冰雪消融,他们从席子上起身只泛着几分酸软各自道别休息去了。
赵政在赵扶苏屋内等着对方归来,等得久了便细细打量这屋内的布局,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赵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却一时间想不出什么。
干脆窝在对方的塌上浅眠。
明月高悬之时,清冷的月光洒进屋子,
脚步声愈近,这样急躁的步伐,应当是生了什么气,赵扶苏这样不骄不躁惯会掩藏自己的人,还会生气?
当真是稀奇有趣,只见人莽撞着冲了进来连油灯也未点上,就坐在了塌边,连屋子里多出了一个人也未察觉。
“谁惹了先生,需要寡人为你出气吗?”赵政看着人的眉眼,即便是在这样的夜色下,一双眼眸也明亮得惊人,赵政没见过宋玉,不清楚他到底如何举世无双,便只觉眼前这人俊逸出尘,怕是连宋玉也比不上的。
赵扶苏似乎才发现自己的存在,起身行了一礼,收敛了方才的情绪眼底却还是藏着几分:“王上可曾读过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
“怎的?吕相父的宴上,用了八佾之舞?”赵政清楚了几分,但不清楚的是,这件事该大动肝火的不是自己吗?怎么他是替自己生气吗?
看着眼前人的模样,他倒是不生气了,倒觉得有几分有趣,想去哄一哄正在气头上的先生。
“呵。”赵扶苏发出一声气音,“何止八佾之舞,还有八珍之餐,钟鼓乐之。
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
若按礼制,即便是王上也只能享有六佾,他倒会享乐,自比周天子。”
“先生不是说,孔儒思想迂腐,如今礼崩乐坏,他既养得起这样多的人,先生又何必如此生气。”莫名的,赵政很喜欢他的表现,仿佛他和自己是同一阵营的,其实如果没有赵扶苏的表现,他或许也会胸闷郁结,只是如今不会了,“先生可愿信我?
以待来日,七国的天下尽归秦,而寡人会比周天子还要尊贵。”
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又变了,熟悉又复杂,停顿了许久才说了句话,这句话里没有君臣,他是信自己的,他说:“朕信你。”
赵政只觉心口涌过一股暖流,他一直告诉自己,你是要成就大业的,不是寻常人,得不到的,他也不需要,什么亲人知己,什么挚友伴侣,通通不需要。
自古人心难测,这世上,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心中好像抓到了一点什么,不想舍弃,只觉得这很重要很重要。
“先生梳洗安歇罢,寡人先回去了。”赵政穿了鞋袜出了人的房门,朗月如水,树影窸窣,他都忘了他要来找赵扶苏做什么了。
只是方才忽然涌现的情绪,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他需要平复冷静下来,这样的失控,并不好受,若要成就千古基业,这样的情绪便是多余的,甚至于还会是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