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夕以后,汤蕴脑海之中时时浮现宋蔺的脸,但她心里明白,这不是一见钟情,只是因为从没见过这么标致的脸。想到后来,便有了行动,她吩咐房里人备好颜料笔墨,用以闲时作画。
汤蕴独居在抱石轩内,由乳母林氏照顾日常起居,母亲送来的女使鹤梦掌事,自己的心腹一星帮衬,另有二三四等女使各六人,足够日常扫洒支使。
此院房屋皆青砖黛瓦,依着□□巨大的假山鱼池而建,每间屋子能听到潺潺水声,大有枕河而居的意趣。院墙攀着满面青藤,依墙建出花圃,种山茶、杜鹃、菊花、桂花,屋前屋后皆有翠竹,花草错落,相映成趣。
从外面进入前庭有一道青石板路,沿路走到尽头,即是书房。
汤蕴伏于案前,手旁摆放着各色颜料,手中的雀头笔随手腕轻巧移动,片刻后便在绢布上描出一副清晰的轮廓,待到描绘五官时,她开始犯难,总觉着怎么下笔都不像样,缺一分太淡,补一分太浓,不像宋蔺本人,一切都生得刚好。
正是愁苦之际,书房外闪过一个人影,身形看去很是眼熟,那人掀帘而来,缓步走到书案面前,盯着绢布上的图样,娇声问道:“三姐姐又在作画呢?”
汤蕴抬头看着汤楹,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点点头说:“闲着无聊,打发时间。”
汤楹为府中侧室齐姨娘所出,与汤蕴同岁,只小一个月份。相貌干净,身姿曼妙,素来喜好诗书,吟风弄月信手拈来,是女子中的极品,饶是有庶女这层身份牵绊,也有不少士族子弟请媒人前来家里提亲。
“姐姐这是有心上人了?”汤楹在汤蕴对面坐下,拿过作画的绢本:“我能看吗?”
汤蕴做个请便的手势:“都是一些花鸟鱼虫,这个人我与他不熟,画个大概便不知如何落笔。”
汤楹翻着绢本一一细看,只觉图上风物栩栩如生,大有破纸成灵的意思,看过以后,仍然对未完成的男子画像最为好奇:“此人是否与我们相识?”
汤蕴摇摇头:“不相识。”
汤楹好奇心做祟,定定望着那张轮廓,忽然灵光一闪:“崔平陆?”
察觉出语气中的奇怪之处,汤蕴挑眉一笑:“怎么?”
“崔夫人最喜替人相看,近来常见她来家中做客,莫非看上姐姐了?”
“妹妹是有名的五月花神,名满长安,理应看上你才是。”
“姐姐又拿我取笑。”
“难不成妹妹想嫁人了?”
“没想好。”
汤楹虽是庶女,但自小受到的教导无异于嫡女,相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好。因此志向不低,不甘下嫁,能入她眼的都是才貌俱佳的门阀士族嫡出公子。
汤蕴微微一点头,从她手中接过绢本,就此结束话题。
书房之中安静下来,一星端着两杯清茶进门,身后跟着管事娘子李氏。
李娘子是个爽利的中年妇人,面容干净,穿戴朴素,进门就说:“两位小娘子都在呢。娘子传话,崔夫人下帖请小娘子们八月初到城外游玩,说是圈了一片地方,能踢蹴鞠,也能骑马打猎。”
“那很好。”汤蕴心思不在这上头,头也不抬,在绢本上添了两笔:“阿娘还有什么交代?”
“小娘子们见着云安公主往后躲躲。”
“公主也去?”
李娘子一点头,细细叮嘱:“崔夫人与公主亲近,举办集会焉有不请公主之理?咱家阿郎与侯爷不和,更兼此次小侯爷新伤未愈,恐怕公主迁怒三娘,所以娘子说见着侯府的人当心着点,绕开走。”
汤氏姐妹一齐应声:“是。”
李娘子来去如风,交代完话,毫不犹豫地提步就走。
因为宋蔺挨板子一事,汤蕴决定集会那日小心行事,不能被他看到,亦不能惊动旁人,所以对这邀请高兴不起来。而后转念一想,这回若能远远看他一眼,回来必定能将这幅画像绘得更加细致。
汤楹喜欢热闹,但家里冷冷清清,日子过得没滋没味。这厢终于有机会出门,心里欢喜得像点了一朵烟花。她将手中罗扇轻轻一摇,掩饰了自己的心事。
汤楹心中有个成算,但不知如何启齿,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随手翻开书案上的书法拓本:“姐姐。”
汤蕴对着画像又犯起难,看她吞吞吐吐,当即点破:“瞧你酝酿半天,有什么话就说吧。”
“姐姐。”汤楹又唤一声,想起将要说的事情,显得很难为情:“此次集会,除了崔氏的子侄,定有五姓七望别的郎君,我是说假如,假如你没看上崔平陆。”说到此处,汤楹望向汤蕴的脸,见她面容带笑,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说了什么,接着说:“你能不能把他让给我?”
汤蕴笑得扑哧一声,心想这是什么跟什么啊!八字还没一撇呢!握住汤楹的手摇了摇:“他不是我的。”
汤楹不可置信地问:“那你同意了?”
如今还不到成亲的时候,在家中多做两年姑娘,不必操心,那多舒服啊。汤蕴一笑,还是摇头:“他又不是个物件,说什么让不让的。你若看上他,争取便是。”
话到此处,汤蕴便不再说了,怕她会错意,往后又惹出事情来。
姐妹二人一起长大,感情却不深厚,因为彼此都很清楚,她们不是一路人。是故汤蕴与她相处总是点到为止,不说重话,亦不认为二人之间对什么东西存在让或是抢的关系。
集会那日,一轮朝阳浸在灰蒙蒙的云层间缓缓升起,清晨的露水被阳光一烤,当即蒸发出一个晴朗干燥的好天气。集会地点远在城外,要去赴宴须得起个大早,汤府受邀的四位女眷都有了自己的态度。
主母王娘子操持家务,素来早起,精神头不受影响。谢泠夜间给郎君伴读,睡得晚,但碍于要去侍奉婆母,也起得早。汤蕴懒散惯了,对今日集会也无兴致,索性睡了懒觉。唯有汤楹,惦记着要去集会上见那崔小郎君,故而精神抖擞,早早起床梳妆打扮。
汤蕴被乳母林娘子唤醒,推到梳妆台前坐下,铜镜映着她的脸。鹤梦一张热帕子给她擦脸,一星端水漱口,像个玩意儿似的被二人一阵摆弄,她终于赶走睡意,彻底清醒过来。
一星手巧,先是给她拢个垂鬟分髾髻,随即在案台上的瓶瓶罐罐之间手指翻飞,将胭脂水粉淡淡涂在她红润白皙的脸上,接着用螺黛描出两道细眉,最后让她抿了口脂,修饰出一张尽善尽美的少年脸庞。
林娘子望着镜中的汤蕴,私以为缺点什么:“眉间添一朵钿花?”
鹤梦闻声递笔,汤蕴喜欢这样素净的脸:“不必,我那里有一颗痣,什么钿花都省了。”既然脸是如此,那穿戴也该素净些,她回头,目不暇接地扫过各式各样的罗裙,从中看准一件墨绿回纹上衫,配月白莲纹齐胸间色裙,搭鹅毛黄披帛。
汤蕴收拾妥当,揽镜自照,觉着尺度刚好,不显眼,但也不埋汰。
汤楹进门时见着这一幕,心想跟自己这一身穿戴比起来,真是朴素。当即笑出了声:“姐姐今日像山中精灵。”
汤蕴听出她在揶揄自己穿得随便,但一心沉醉于新装扮,礼尚往来地说:“妹妹今天必定艳压群芳。”话说完,她透过铜镜仔细端详汤楹,头挽飞仙髻,配成套榴花青玉钗环,穿雪色上襦,天青色齐胸儒裙和披帛,温婉大方地站在一旁。相比之下,自己髻上的绿飘带真是寒酸。
汤楹看不透汤蕴在笑什么,但也迎着她的目光一笑。然而心中觉得她落下风,便心满意足地揽住她的胳膊:“走吧。”
姐妹二人叽叽喳喳地走去用饭,见到王娘子,一同见了礼:“阿娘,嫂子。”
王娘子和谢泠起得早,现已吃了五六分饱。放下筷子抬头打量她们,一边微笑,一边点头,最终做出一个评价:“阿楹美,青琅灵。”谢泠在一旁点头以示认同。
“坐下用饭。”王娘子是个宅心仁厚的主母,虽说不上对她们一视同仁,但也真心喜欢汤楹,从不亏待她。因此乐意见到两个女儿平分秋色,谁也不压了谁去。
谢泠清楚,若不是婆母的功劳,那么今日集会便没有汤楹的份。她这般盛装打扮,难不成是想嫁崔府?随即否定,那也不至于,四妹妹容貌出众,才情也好,五姓七望的子弟有得挑,何必为此伤了姐妹和气。
想到此处,谢泠意识到不必再往下想了,婆母待她这般好,她是知书识礼的,不会做出那种事来。
接着又望向汤蕴,心里一阵狐疑,三妹妹知道崔夫人对她青眼有加,却穿得这般随意,是不是对崔府不大满意?可若是不满意,大可叫母亲回了去,何必早起折腾自己,难不成只是想出去玩儿?
谢泠想,三妹妹猜不透,但是单纯贞烈,温厚勇敢,崔夫人慧眼识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