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七年除夕,东境陈国来犯,两军交战,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向西而进寻找安身之处。大量难民涌入各处城池,人心惶惶,粮价上涨,大有饥馑来临的意味。
圣人批阅各地奏章后下旨,命九原侯宋邯为主将,其第三子宋蔺为副将,领十万兵马东去御敌,举国上下由此进入备战状态,百姓节衣缩食,民怨沸腾。
这场战事直到季夏才结束,大军凯旋,军士个个论功行赏,为使民生尽快恢复元气,战时一切律令皆被取消,生活逐渐恢复如常。
受限半年以后,压抑已久的百姓终于迎来第一个节日,七夕。
都城长安这一日太阳高照,直到傍晚时分才逐渐凉爽,橙红的霞光渐渐融入蓝灰的夜幕,月色如水,群星闪烁。
战事一起,汤蕴就被禁足府中,连生辰那日也不得外出,因此过了个十六年来最无趣的生日。这厢家里一解除禁令,她就坐不住了,想要出去溜达溜达。
汤家乃姑苏士族,家主汤生科举入仕,现官居三品,任御史大夫;主母王氏亦是上州刺史之女。两家均是家学渊源,以书画闻名,在美学方面颇有建树。由于受到美的熏陶,便更加身体力行地追求一切美好的事物。
追到最后,一家子都成为旁人眼中的风景,其中尤以三姑娘汤蕴最为丽质天成,不需雕饰。
未时,汤蕴吩咐小厮套车,由房中女使随行出府,去翠微楼用饭。
马车四平八稳地行着,在街上越走越慢。汤蕴掀开车帘探头望去,正是华灯初上,夜市热闹非凡,街上车水马龙,叫卖声不绝于耳,行人衣香鬓影,接踵而行。
她不识路,因问道:“一星,这是到哪里了?”
左侧青衣女使回话:“回姑娘,已经到平康坊了。”随即将手指向前方一座灯火通明的三层建筑:“那里就是翠微楼。”
为着补办半年前的生辰,汤蕴想好要出门吃喝玩乐一场,只道乘着马车很是累赘:“街上人多难行,我步行过去吧。”
小厮听罢,拿下脚凳放在车前,汤蕴下车,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久违,先是走到卖花灯的小摊,默读各式各样的灯谜;接着挤进人群看人卖艺,拍手叫好;再是站到画糖画的手艺人旁边,看顾客转转盘,最后像是悟到秘诀一般,贴着一星的耳朵讲悄悄话。
一星跟着看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它的转盘归置得不对,客人很难转到龙和凤凰。”
“做生意要养家糊口,如果归置得工整公平,那画糖画儿的师傅可要亏死了!”汤蕴咬一口手中的凤凰糖画,皱了皱眉:“真甜,留着回家吃吧。”
刚做出一个递的动作,汤蕴就被挤了一下,糖画掉在地上,随即一阵骚乱,糖画壮烈牺牲。马蹄声夹杂着议论声从身后传来,只见三五华服少年策马而来,在闹市中丝毫没有缓行的意思。
待人离得近了,汤蕴看清领头的正是上个月刚受封中郎将的小侯爷宋蔺——此人年方十九,坊间传闻其外貌近仙,自幼在军中长大,习得一身好武艺。初次上阵,身披白袍,使一杆银-枪,三炷香内将敌军副将一家五口尽数灭门,因其枪法凌厉毒辣,得绰号鬼-枪,一日间名震海内。
虽同在长安,但汤蕴从未近看过宋蔺,此刻出于对美的追求,便想上前多看两眼,但对这般有泼天权势的杀伐之人,又只能躲着,将糖画抛脑后,与众人一齐避让。
待马蹄声远去,行人恢复秩序,汤蕴边走边嘟囔:“这么一个玉面郎君,竟是杀人不眨眼,真是可惜。”
“小娘子,您说宋三郎?”一星皱了皱眉,也是不解:“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近墨者黑,近猪者,臭。”
汤蕴被逗得忍俊不禁,回头对上一星的笑脸:“真是一语中的,一针见血。”接着朝翠微楼的方向前行:“又黑又臭。”
一星听到,追上前去:“还有呢?”
“还有什么?”
“宋三郎还是宋府?”
汤蕴一手竖立在半张脸前,美目微合,故作高深:“不可说不可说。”
“哦!”一星环顾四周:“您是怕?”
汤蕴点点头,眼前即是翠微楼,此乃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
此楼采用卯榫结构,外形古朴简单,与普通中式建筑无异。内里分为三层,每层装饰风格不一,别出心裁。
第一层西域风,以红蓝黄为主色调,色彩交织,流光溢彩。正中放置一张巨大的圆形波斯手织毯,四面随意摆放木几坐垫,供士民酒客欣赏舞乐。
二层雅间,开门即是过道和栏杆,可凭栏欣赏楼下舞乐表演,内间带窗,亦可欣赏楼外美景。内间装饰风格各异,大多为各地风俗主题,专用于客人打发舌尖。
三层最为典雅,水墨诗书,颜色单调,用于达官贵人在此对弈,谈书论道云云。
此间不成文的规矩,楼层越高,对于客人的要求也就越高。
晚膳时分,大堂正中胡人歌姬翩翩起舞,酒楼内外人声鼎沸。门前接待的灰衣小厮扫一眼汤蕴递来的帖子,向里喊道:“女客一位,二层靖水阁。”进门又是一小厮引着穿过人群上楼:“您请,楼梯到头左手第二间。”
“多谢。”汤蕴缓步拾阶而上,径直走向左边第二间,屋内传来几个青年的声音,应当是大哥的同僚。推开房门,眼前几人都异常陌生,其间坐着一个美貌的黄衫女子,正被一个高壮男捏着下巴灌酒。
男人的声音有些恼怒:“小侯爷的面子也敢不给?”
黄衫女子受到强迫,拼命摇头,想将下巴从那人手中脱开。
汤蕴单是扫一眼,还未看清里面的高矮胖瘦,心道不好,走错地方了。随即后退一步,反复确认门口的牌子,的确是靖水阁。本该要走,但眼下撞到如此欺男霸女之事,同为女子,自己不能坐视不管。于是将手放身后示意一星先走,遂鼓足勇气喝道:“住手!”
三名男子同时望向汤蕴,眼神之中都是诧异。余下一个闻风不动,正是宋蔺。
汤蕴看到他也在,还未来得及想什么,那黑衣男已将她上下扫视一遍,得出结论:“汤生的三女儿。”
三人无需交头接耳,立刻有了成算,红衣男子大步上前,满脸横肉乱颤:“今日七夕佳节,汤小娘子可有雅兴与我们共饮一杯?”
汤蕴心跳如鼓,她不想盯着宋蔺,可那张脸动也不动,便紧紧吸着她的目光。
宋蔺对同伴的所作所为并无判断之意,此刻就单疑惑眼前这女子为何一直看我,真是失礼。
汤蕴却在腹诽,相由心生一词真不准确,宋蔺的皮囊下显然没有真善美的存在,而是藏着一副肮脏心肠。四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他竟不为所动。
将心中恐惧一扫而光,汤蕴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大胆!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竟敢对我出言不逊。”凌厉的目光对上红衣男人的脸:“闪开,我今日不与你计较,你赶紧把那女子松开,让她回家。”
此时矮胖男人大步而来:“这位小娘子可是一点朱唇万人尝的主,陪我们喝酒是她的分内之事。”
汤蕴打量黄衫女子一眼,见她双目含泪,形容凄惨,心生袒护之意,嗤笑一声:“这么说来,四位是知法犯法了?”
未等他们开口,汤蕴厉声念道:“大晋律法明文规定,在职官员不许狎妓,经人举报或被抓获,一律杖则四十,罚俸半年。”
三人听罢,齐声笑起来,唯宋蔺坐着丝毫不动。
汤蕴见他们毫无惧色,上前去拉起黄衫女子,欲转身出门:“跟我走?”
黄衫女子自幼被卖到青楼,对这样的登徒浪子见的不少,怕他们找汤蕴麻烦,轻轻将手从她手中抽出,娇娇道谢:“多谢姑娘仗义执言,只是...”抬眼环顾面前的三个男人:“您先走吧,我没事。”
“真没事?”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一道青年音:“青琅?”
汤蕴听出这是她兄长汤黎,悬着的心终于在此刻落下,底气更足:“兄长,我在这里。”
宋蔺也认得这道声音,暗道不好,父亲和汤生最不对眼,常在朝会时吵得脸红脖子粗,曾动过手,打得不可开交,圣人亲自拉架才使他们各退一步。
汤生是个诤臣,正直忠勇,长子汤黎任大理寺少卿,酷吏一个。这一阵子,父子二人颇得皇帝青眼。要是被他看到,来日东窗事发,自己虽是太后子侄,但也难逃处置。
想通这一节,宋蔺起身上前两步,对三人喝道:“让她走。”
接连飞去两记眼刀,可惜那高矮胖三位属下看不懂:“小侯爷,这...”
汤蕴听到宋蔺发话,昂首对上他的双眸,标准的桃花眼,眼波流转甚是稚气,如孩童一般。
再看下去,汤蕴感到自己有些失态,以她绘画的经验来看,宋蔺棱角分明,五官标致,单看挑不出缺点,组合起来更是惊艳,乃是胡人骨与东方相所结合出的极致美,若是司马迁在世,保不齐会因为这张脸而给他单独著书列传。
宋蔺被这眼神看得不适,又担心引火烧身,最终想起外面那声喊,很是困惑:“你叫什么狼?”
汤蕴专注于他的面容,忽略了声音:“什么?”
宋蔺满心想将麻烦送走,当即摇摇头:“没什么,你可以走了。”望一眼身后三个同伴:“那女子我叫他们送回去。”
汤蕴被一步一步逼得退出门去,汤黎站在外面,一句闲话也没多问:“三妹妹,走吧。”
待离靖水阁远些,汤蕴追上前去:“兄长,你怎么?”
汤黎将自家妹妹引到订好的雅间外,回头训斥:“下次遇事先告诉我,否则遇到危险怎么办!”
汤蕴垂下头,有些心虚:“知道了。”随即想到宋蔺那张脸和眼神,没由得笑起来。
汤黎似乎参破她的心事:“笑不露齿啊妹妹。”
汤蕴强敛笑意:“真是仙品。”
“将他当作画中仙欣赏即可,若打别的主意,就该伤心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
楼下丝竹声一停顿,周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在所有宾客的注视下,一队捕快疾步上楼,将靖水阁团团围住。捕头交握双手行了礼节:“廉察公干,请中郎将随我们走一趟。”
众目睽睽之下,宋蔺从阁中出来,面色铁青地望向汤氏兄妹的方向,眼含怒色,心里认定这一定是什么狼搞的鬼,一时气不过,袖子一甩,转身下楼。
直到此时,汤蕴才注意到宋蔺今日梳半束发髻,冠上簪着翠玉,着一身织锦青黄水云纹文武袖,身材高挑匀亭,线条分明,当得起金相玉质四字。
不过转念一想,有这张脸,披着麻袋要饭也能要回来四菜一汤吧。
开新文啦~写一对冤家,欢不欢喜还未知,但双方都是真善美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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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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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