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清冷的夜风拂动校园里婆娑的树冠,掀起一阵绿波,起伏着涌向夜色深处。
李泽昱站在宿舍楼的天台上,手里拎着一罐喝了半截的啤酒,冷眼注视着虚空。
宿舍里正热闹,周韬带着两个寝室的男生打团战。李泽昱嫌吵,自己避了出来,到这里寻清静。
他呷了一口啤酒,神情怅然。
从小到大,能离开江城的次数屈指可数。
高考的时候填报江大,也是家人的意思。他们希望他能留在身边,毕了业就在本地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方便照顾家里。
这次香港之行,是李泽昱短暂人生中最“大开眼界”的一次。他隐隐觉得,自己对未来有了新的期许,很想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可惜,理想和现实总是相悖,他喜欢的、想要的,似乎都很难合情合理地拥有。
到香港以后,他才从姚安琪的吐槽里得知程霏霏真实的家境。
心底不仅没有一丝丝被蒙骗的愤怒,反倒还有些暗暗的欢喜——程霏霏对别人不遮不掩,唯独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伪装,不就是为了同他走得更近、获得他的怜惜吗?
这份心意多么难得,竟然被他生生错过了!
李泽昱一边后悔,一边咬着牙用功学习,对别的什么事都漠不关心,面对姚安琪也愈加敷衍。
他觉得,自己的心乱了,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在两个女孩子之间维持平衡。
前途之外,他有了另一样特别想得到的东西,哪怕会因此失去姚安琪舅舅的助力,也在所不惜。
离开香港之前,他主动提出了分手。
姚安琪很震惊,缠着他大哭大闹,却依然动摇不了他分开的决心。
好在,姚大小姐平时光顾着玩,学分还没有修完,要待到学期结束以后才能回来,这让李泽昱松了一口气。
他刚刚返回江城,第一时间就去找程霏霏告白,心情迫切到难以自抑。
可程霏霏的回应让他既震惊、又失望。
她明明喜欢了自己那么久,怎么会因为一个半路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就轻易变了心?
这是什么欲拒还迎的新招数吗?还是在考验他?
李泽昱正在凝眉思索,突然,远处的铁门“哐当”一声响,有什么人上来了。
天台上光线昏暗,李泽昱站在角落里,没有出声。
那人步伐凌乱,似乎是喝多了,还绊了一下。
“宝贝儿,放心吧,我肯定能顺利毕业……”
对方正在打电话。
“嗐,不就是个破论文么?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钱办不了的事儿!”
此人的口气很是得意洋洋,卖了好半天关子,才神秘兮兮地说:“我找了个厉害的外援,没准儿,这次还能给我捞个优秀毕业生当当!就我们系那个李泽昱,天天装得跟什么似的,啥好处都是他的。咱们走着瞧,毕业典礼上,发言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夜风将每一句话精准地送进了李泽昱的耳朵。
他早就听出了来人是谁。
李泽昱嗤了一声,懒得搭理。
富二代嘛,没别的本事,只剩下吹了。
可柯有为接下来的话却让李泽昱浑身一震——
“一稿已经过了,指导老师跟开了眼似的,当场就要给我申报校级优秀论文!不是我吹,那小子还真有两下子,不愧是拓知的人啊。怪不得姓汪的天天捧着,跟护眼珠子似的……”
李泽昱的心跳得极快,手指忍不住越收越紧,易拉罐发出“咯吱”一声响。
柯有为一惊,上头的醉意清醒了几分。
意识到天台上还有其他人,他赶紧止住了话头,着急忙慌地离开了。
李泽昱消化了一会儿刚刚得到的信息,脑子里把自己的人脉网滤了一遍。
他很快锁定了某个学生会的部下,似乎和江羽的关系还不错。
*
“你说啥?姓李的要请我们吃饭?”
项凡皱着眉头,满脸都写着不懂。
“对啊,学长刚从香港回来,说好久没见面了,想和我聚聚。不过我们两个男的单独吃饭有点奇怪,他就建议,不如把你们也一起叫上。”
裴一舟接到前辈的邀请,心里很有点子高兴,趁着课间跑来和两个好友商量,项凡的臭脸也没能影响他的热情。
“两个男的吃饭怎么了?我还经常和你一块吃饭呢,哪里奇怪了?”项凡不依不饶,“我看这姓李的一定没安好心,我不去。”
他又戳了戳一旁的江羽:“你也别去,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约会。”
江羽沉吟了片刻,问裴一舟:“他什么时候联系的你?”
“周五晚上。”
江羽点点头,把书往包里一塞,痛快应道:“好啊,去就去。”
姓李的下午见了霏霏,晚上就提出一起吃饭,八成是想和他碰一面。正好,他也打算会会他。
项凡在旁边炸毛:“你为什么要答应?你不是也看他不顺眼的么?”
“不顺眼?”江羽冷冷一笑,语气比冰碴子还凉,“我们的眼神怕是太顺了!总是看中一样的。”
项凡背上一凛,感到一丝无形的杀气在空中徘徊——这顿饭难道是什么鸿门宴不成?
日暮西沉的时候,他们一行三人出了校门,来到上次吃烧烤的那家店。
李泽昱早早就到了,占了一张四人空桌,已经擦得干干净净,还布好了茶水。
看到他们几个,老远就站起身来迎接,带着一股莫名的正式感——这哪是上级请下属吃饭啊,分明像是有求而来。
他今天穿得很斯文,毛衣领口露出尖头的衬衣领,配上细框眼镜,和身后烟熏火燎的烧烤店非常不搭。
反观江羽他们,简直就像睡完午觉随便套了条麻袋出门,主打一个邋遢美学。
李泽昱含笑的眼神掠过来,在江羽身上不动声色地一顿。
他对这个学弟印象不深,只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汪教授的爱徒,今天一见,竟是先被他的长相惊到——没有任何外物的修饰,就是纯骨相的英俊潇洒。
他忽然明白,程霏霏为什么会移情别恋。
江羽迎着他的打量,从容不迫地坐下,撩起眼皮,坦荡如砥地回视过去,逼得李泽昱不得不移开了目光。
虽然校园八卦把这小子描述成“为钱上位”,可李泽昱敏锐地觉得,他身上根本一丝穷味也无,还莫名很像个有钱公子哥——就像他在香港的学校里接触过的那些精英家庭出身的人一样,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松弛,打扮得再随意,姿态也不卑不亢。
这种由内而外的淡定,不是一个穷小子能有的气度。
李泽昱心中一阵失落,面上却笑得滴水不漏:“初次见面,我是李泽昱。你们是一舟的朋友吧?今天我请客,学弟们想吃什么就随便点,不必客气。”
裴一舟热情地招呼江羽和项凡落座,自己随即和李泽昱热聊了起来。
他们真的没客气,尤其是项凡,几乎点了一整本菜单,逼得裴一舟频频给他使眼色,而他全当看不见。
几个男孩围着一大桌子烧烤和啤酒大快朵颐,很快喝得东倒西歪,在桌上勉强支棱着。
江羽没吃什么东西,也滴酒未沾,甚至不参与他们的聊天,全程拿着手机发消息。
手机忽然嗡嗡震动起来,江羽看了一眼来电人,悄声起身,绕到餐馆后面的巷子里接电话。
“你们还没吃完?”
程霏霏只当他和朋友在外面聚餐,不知道李泽昱也在场。
江羽唇边挂着笑,嗓音温柔:“就在上次咱们吃过的那家烧烤店,一会儿给你打包些带过去?”
“好啊,我想想要吃什么……”
宵夜给程霏霏注入了加班的动力,她噼里啪啦地报了一堆菜名,忽然问:“你都记清楚了吗?”
“一个不少。”江羽肩膀夹着手机,手里拿着一份菜单,在上面飞速写写画画。
蓦地,他想起了那张背面写着包养协议的菜单,倏尔一笑。
“笑什么?”隔着听筒,程霏霏捕捉到一丝微妙的促狭,佯怒道:“你是不是在笑我吃得多!”
“怎么会。”江羽一脸严肃正经,“是我打的勾太多,都重影了,怀疑自己眼花而已。”
“……”
程霏霏羞恼地“啪”一声挂了电话,几秒钟后,一条微信衔尾而至——
【我点的东西都记着呢,敢少一样,唯你是问!】
江羽抿唇而笑,正回着消息,一转身,李泽昱就站在不远处,眸色深沉地望着他。
*
一道冷风卷起地上的砂尘,噼里啪啦地抽打着小巷里五颜六色的塑料灯箱。
江羽迎着那道捉摸不定的目光,眼神冷淡下来,余光暗含一丝警惕。
李泽昱笑着问:“是霏霏的电话?”
饶是做过心理建设,这声“霏霏”还是轻而易举地拨动了江羽的神经。
一丝无形的怒意攀上心头,他抿了抿唇,将手机插回裤兜,声线薄得似冰棱一般:“无可奉告。”
“还有——”江羽顿了顿,直白地说:“我女朋友的名字叫程霏霏,麻烦学长称呼她的全名。”
李泽昱轻哼一声:“我认识霏霏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既然已经聊到了这里,也不绕圈子了,李泽昱索性单刀直入地亮明了今天这顿饭的目的:“学弟,我希望你能够离开霏霏,别再纠缠着她不放了。”
江羽眉间一缕荒唐:“这句话理应我送给你吧?”
李泽昱叹了口气:“我今天不是来和作你口舌之争的。学弟,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经济上有需求,想走一条捷径,也是人之常情。但你要明白,这条路并不好走。”
他顿了顿,竟然露出几分真诚之色:“实不相瞒,我当初也和你一样……只不过,当时目光短浅,做了一个不太明智的选择,至今都很后悔。所以,你好自为之吧。”
江羽没想到,这人绕这么大个圈子约他出来,竟然是以过来人的姿态,劝他放下手里这碗软饭。
啼笑皆非之外,江羽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和自己设想得不太一样。
裴一舟很崇拜他,平时说尽了他的好话,加上他曾经是霏霏的意中人……江羽潜意识里,是高看他一眼的。
今天却觉得,李泽昱这个人看上去温文有礼、情商颇高,初见之下的确会令人心生敬仰,可是细细琢磨的话,他所有的态度和举动背后都透着思虑,行事唯利是逐,内心也满是矛盾挣扎,良心并不太平,绝不是个坦荡正直的君子。
江羽凉凉开口:“我们不一样。你也并不清楚我要什么。”
李泽昱不置可否:“也对,你我看似相似,其实有很多不同,这一点我承认。”
他忽然一笑,那笑容阴恻恻的,带着点意味深长:“只是不知道,霏霏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毕竟不是我。”
江羽一怔,眸光霎时变得冷锐:“你什么意思。”
手上那张菜单越攥越紧,力道大得指节隐隐泛白。
两道不善的目光在空中交锋,巷子里的空气压抑得仿若停止了流动。
江羽只觉得心间迅速拢起一团冰冷的怒火,这怒意太过熟悉,已经在他的心底焚烧了无数遍,此刻燃得正旺,火舌不断地舔舐着他的理智。
一墙之隔的室内,项凡忽然大声嚷嚷起来。
某人因为喝醉了找不到厕所,正满世界的闹脾气;而裴一舟架着他,絮絮叨叨地往另一个方向走。
这段插曲将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撕开了一个角。
江羽默默地调整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今天是裴一舟邀请他来的,他不能砸兄弟的场;更重要的,他不想让程霏霏知道,他和李泽昱见过面。
只有他自己清楚,内心深处,他有多么抗拒同她提起这个人。
他不要她因为任何原因,再和李泽昱有一丝一毫的交集。
江羽面沉如水,语气冷峻得不带一丝温度:“李泽昱,如果霏霏愿意接受你,你也不会来找我。”
李泽昱虚伪的笑容渐渐凝滞,斯文的皮囊似乎裂开了一条缝,姿态也不再游刃有余。
他沉下脸,缓缓地说:“之前我不在江城,很多事也没办法。现在我回来了,就绝对不会再放开她。你应该清楚,霏霏从来到江大起,喜欢的人就一直是我。我和霏霏之间的事,不是你能妄加揣测的。我今天是好心来劝你,立刻离开霏霏,否则,别怪我……”
“痴人说梦。”江羽轻飘飘地打断他的话。
他扬了扬手里那张皱巴巴的菜单,一点耐心也没了:“我还要去给女朋友点宵夜,恕不奉陪了。”
说着,抬脚就朝巷子外走。
李泽昱紧随其后:“信不信我会让你后悔——”
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衣领!
一道凛冽的拳风骤然袭来,带着怫然的怒意,眼看就要敲断李泽昱的鼻梁骨,却在鼻尖处堪堪停下。
李泽昱被这个动作钉在了原地,瞳孔张大,喉结上下一动,登时说不出话了。
江羽冷冷地看着他,一把松开了他的衣领。
李泽昱踉跄地后退几步,把歪掉的眼镜扶好。
“今后,你如果再敢骚扰她……”江羽盯着他的眼神幽暗而深沉,像风暴的中心,酝酿着压抑的愤怒,“我会让你明白,我的耐心有多不好。”
江羽转过身,大步走远。
李泽昱独自留在巷子里,脊背无声地起伏。
过了好一会儿,他整个人才重新恢复了惯常那副持重温和的样子。
昏黄的街灯下,李泽昱双眉紧蹙,脑中飞快思考,一边懊恼于方才短暂的退缩,一边又暗暗得意着。
他盯着江羽越来越远的身影,露出了一个晦暗扭曲的笑。
——罢了,既然他无视自己的好心提醒,那他也不必再心软。
拓知的学生,常被江大的学子统称为天才。
而不识时务,大概是所有天才的通病。
正因为如此,天才的陨落,才是人们最爱看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