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沙墙,覆着一层水帘。根错的洞穴相通。远处一点光亮,照在水面上,几经折射,临近几间洞穴都荡开了柔和的白光,波光粼粼。
谁能想到,寓雨而生的悟雨族竟会在沙漠之下筑洞凿穴。
栀桡背靠着水帘,荡漾的水面抵着她而不浸湿衣服。
一团氤氲开的绿色环绕在栀桡胸口的刀疤处,伤痕渐浅。
栀桡掀开衣袖,手臂上的旧伤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了。
自从那丹药消去之后,腹内疼痛又显,此刻有缠荫抚慰,倒也不至于过分难忍。
栀桡想起那个男人,在脑中反复思量,还是未在些许的记忆残章中发现他的身影。
他到底为什么要来仟寨?是被骗来的,还是另有目的?
光影摇曳,崎始从衔接的洞口走入洞穴。他立身站在五步之外,盯了绿影一会儿,才把目光投到栀桡脸上去。
“有缠荫相助,您的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说,“只是内里亏空严重,魂魄尽数被抽离。”
崎始叹口气:“也是命不该绝,这么多年过去,您的体内竟然还蕴着些许灵力。只要灵力不散,性命亦可维系。只是若不能及时补全魂魄,恐怕肉身也难以支撑多久。”
栀桡抬手抽离缠荫,弹指拂到崎始面前。崎始张手握住,绿影在他手心纵跳两下。
栀桡说:“我既只剩了半条命,便用这半条命讨了这一身的恨。族长不必担忧,此去仟寨,哪怕生死相移,栀桡必不会连累悟雨族。”
崎始沉默片刻,道:“生死一遭,阔别八年,您与从前倒真不似一人。”
栀桡只说:“从前的栀桡已死,活着的,只是此一副躯壳。我不求生,但求死得其所。”
“老夫劝神女抛却前尘。”崎始拱手:“谨祝您得偿所愿。”
随即,他侧步让开。身后,水帘往外拱出一条路,直直通向沙漠之上。
崎始手指路,道:“恩怨难消。若您下定决心要走了,行至此方沙漠,悟雨族护您离开。”
栀桡扶着水帘站起,侧首道一声“多谢”,便迈步走向“水路”。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幽深之后,水帘回收,黄沙漫漫又堵上了路口。
期莲顶着大大的脑袋从隔壁洞穴走到崎始身侧,垂着头,晃了晃他的手臂。
崎始叹道:“半身伤残半边魂,怎么能尽人事?只怕风雨波折,莫要牵连吾族。”
他抬手拍了拍期莲的脑袋。
晨光漫倦。
这几日仟寨戒严。
因着万樊家中有事,石头又资历不够不能带人入寨,花十小的入寨计划一再搁浅。
花十小放下手里的书卷,心里思量起那个浑身是伤的血人。
他在树上留了字条,与她约定十日后在树下相见。眼下已过了七日,昨日去看,那张纸却依旧不见被动过的痕迹。
莫约,是彻底离开了仟寨?
或者,是不愿与他相见?
屋外脚步声响起,花十小随手把书卷塞到荷包。
临近荷包时,书卷自然缩小,钻进荷包开口的小缝里去。
花十小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走到门口,推开门。
石头脚步匆匆,半只脚还没走到房门跟前,前方霎时一空,险些随着拍门的一只手往前栽到地上去。好险稳住了身形。
花十小站在门口看着石头。
石头拍着胸口喘气,手撑着门栏,叫:“万樊哥出百珐道了!”
花十小问:“他恢复得怎么样了?”
“一行人抬着两担木架,覆着白布,边上跟了个小童,一路撒着纸花。”
石头道:“怕是出了大事,你快随我去看看。”
妻子、老丈双双毙命,自是大事。
花十小诧异于石头消息的不灵通,却还是做出一副担忧的模样,跟着石头一路快步,进而跑起来,朝着万樊的方向走去。
轻木抬沉尸,薄布盖无眠。
一步一颤一晃悠,抬木架的四个汉子好似双手乏力、双腿疲软,看得边上撒纸花的童子一路担心担着的两副身躯会滚下来,砸到他的脚边。
往日里亲切随和的外寨路副令万樊,眼下乌黑,满脸青茬,表情木楞,行步迟缓。
石头拉着花十小跟了万樊等人一炷香的时间,越看越不对劲,最后直接止了步,缩在一棵树后,不肯再走。
花十小抬眼望去,前面一行人渐行渐远。
石头捶着自己脑袋,满脸懊悔:“原来这几日他们传的那丧命的一对父女就是万樊哥的……我为什么早些时候没想到?”
花十小则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担的是什么人,说不定万樊兄只是随行的。”
石头叹口气,把脑袋探出树后,遥遥望了眼那行人,又垂头丧气地抵着树。
“这条路我走的少,方才还没认出,直看到这树了,”他把脑袋在身后的树上磕了磕,“我才恍然大悟。”
“前谕道,前世谕语今世说,今生话说尽了,便将死去的身躯消于河灵。他们说所有人都是如此。”
石头表情不变,几乎是呢喃了一声:“但是怎么可能愿意看着自己的家人连一副尸首也无法保全呢。”
说罢,像是回过神,石头站直身子,看向花十小:“我们回去罢。”
花十小点头,又跟着石头往回走。
石头心情明朗些了,喋喋说着:“你就再在我家将就些日子,等过了个十天半个月,你等万樊哥缓过来了,再去找他。你不同我,是有本事的人,又会耍刀,又会些医术。仟寨净缺医士……”
花十小时不时应和两声,心神却向前谕道飘去。
忽然,一股极淡的腥臭味从身后传来。
那是血肉在瞬间腐臭发出的味道,它的腐-败间还夹着尚未完全死去的生肉气息。
花十小刹时回首,只觉在模糊间听到一声魂魄的垂死嘶鸣。
前谕道。
花十小袖下双拳紧握,脚步不自觉凝滞片刻。
吞噬魂魄、食人血肉的莫哭河,就在那条冠冕堂皇的道路尽头吗?
那就是,生吞了花初的魔枯河。
石头回头喊了花十小一声。
花十小回过神,走几步,又想笑。想笑,便干脆止步大笑出声。
人人都说莫哭河早已随着魔族的消亡一同消失,人人都说他痴心妄想,疯癫不堪,为了寻一条不存在的河,自断前程。
但是此刻,他分明又听到了那一声相似的、尖锐的,魂魄的嘶喊。他分明又闻到了那年在睡梦中反复萦绕在他鼻息间的腐-败气息。
他的娘亲,哪怕曾欺瞒于整个修行界,对他却从未有过一句谎话。
石头被花十小的笑声惊得回头。他看见花十小的模样,沉默片刻,左右看看,摘下一把光滑的树叶,走上前来,擦拭花十小的脸。
花十小蹲坐在地上,抬起头,他看着默默不语的石头,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他问:“我哭了?”
话音刚落,一串眼泪砸到他手上。
石头把树叶都塞到花十小怀里,往前走了两步,又倒回来走到花十小跟前,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扯着他返过身,往前谕道上走。
花十小踉踉跄跄地跟着石头走。
石头低声道:“我没想到你和万樊哥的感情已经好到这个地步了。”
花十小默然不语,手脚麻木。
“既然如此,”石头说,“我现在便带你去找万樊哥。说不定你还能宽慰他几句,最差,你们一起哭出声来也好。”
腐-败气息愈重。
花十小意识猛然回笼。他拂开石头的手,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前路走。
越近尽头,腐臭越浓。溪水潺潺,越过遮蔽视野的一切,一声不错地传到花十小耳边。
万樊一行人站在溪边,两个汉子轻轻地把岸上剩下的一副木架,连同木架上担着的人,一同推到河里去。
一声尖锐的魂魄撕扯。
盖住尸体的白布顺着河水飘走。白布下原本盖着的尸身沉到河底,周身泛起一团黑雾,逐渐消失,
河底沁出一些血色,很快被清澈湍急的溪水冲走。腐臭漫起。
万樊长身守在河边,垂目,轻声道:“末苦已尽,来世受福。”
他回头看向僵立在身后的花十小,勉强扬起一抹笑:“十小兄,这几日怠慢你了,见谅。”
花十小把目光从河底拔出来。他对着万樊,笑得轻松、自然,让石头险些怀疑他方才是否真的大笑大哭过一场。
他说:“万樊兄,来日尚多。”
烈风凄厉,携着沙砾袭扫沙漠。
水帘从沙粒深处卷起,显出一个倾斜的洞口。栀桡跨步而出,立于荒漠之上,身后水帘消去,沙尘微湿。
蛮风强劲,吹得栀桡微弓身躯,勉强稳住身形,往前走,一脚一陷,踩出一行沙坑。风一扫,几些黄沙又将脚印填埋。
从傍晚走到深夜,眼前终于是多了些树木的影子。
栀桡伏着枯树喘息,抬头看,明了自己已离仟寨不远。
她逃离不过七八日,万单重定还未放弃追捕。天明之际,才是麻烦真正所在。
眼下她外伤虽愈,不过外强中干,且不可再似那日那般豁出命去。
这条命,还不到能死的时候。
栀桡紧紧抓住树干,指缝里塞进去些树皮。
只要脚步一歇,过往的回忆就会迫不及待把她淹没。
早在地底长眠的魔族,在这片禁灵之地上留下了他们最后的引子,摄人心魄。
栀桡把头抵着树,深深呼吸,生怕自己沉溺于仇恨之中而无法思考。
指尖的疼痛唤回栀桡的理智。她抬头,看见天上的白月隐在云后,好似消亡。
移眸,枯干的树枝交叉叠在头顶的天空。
“树……”
栀桡吐出一口气,阔步朝前面的密林走去。
继续往前走。栀桡绕过一个水塘,手脚并用,爬上枝叶最为繁茂的高树。倚着树杈长长吐出一口气,左右打量,却似相识。
风过树梢,沙沙作响。
栀桡耳朵一动,抬手往高处的叶团间一探,摸出巴掌大一张碎纸来。
纸上有字,笔迹新鲜。
栀桡将纸展开,垂眸细看。
墨迹在露水间晕开,不甚清晰,手感微湿。
栀桡轻抚纸边的三团小字,又移眸去看另一行字,半晌,把纸折两下塞到怀里。
什么东西。
看不懂。
她的魂魄被人为分散,记忆残缺不全。甚至眼下她仍存留着的记忆,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是这副躯体残留着的,那些被伤害时的感受。
那些人站在她跟前时,朝着她露出的那些善意或恶意的笑,那些刀子划过她的肌肤时的冰凉,鲜血顺着伤口流下时,他们彼此交谈的话……
内心的愤恨随着生机的流逝越发蓬勃。这是她之前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有时候她看着那些人,看着他们伤害自己,会突然想起来曾经的他们面对自己是如何感激涕零。
再看看如今,只会更加讽刺。
魂魄离散后,栀桡的大脑一片茫然。她被钉在铁锁上,睁着眼睛,却也好像无法捕捉到周围的环境。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眼睛干涸,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语言,又为什么莫名想要呐喊。
她只感觉自己好像走在一片莽莽的雪原上。有风吹过,很冷。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越来越冷,她想蜷缩起来,但是自己的手脚麻木,她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她还活着吗?她还存在吗?
冷到了极致,又似乎没那么冷了。是有太阳升起来了?一种被炙烤的感觉从指尖、脚尖扩散到全身。
她开始想,这是什么感觉?她在莽莽的雪里,想里一个词——幸福。
她好像要溺死在这种幸福里了。
哐一声,门上的铁锁落在地上。
铁门被推开了。
一个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刀,还有一个碗。
栀桡抬头,朝着声响那边看过去,看见了那个人的脸。
好熟悉的脸。明明大脑里什么都没有,可是看见这个人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却忍不住因为内心深处那股火,颤抖了起来。
火越烧越大,雪原逐渐融化,露出一地嶙峋的枯石。栀桡的身体却越来越冷。
她想,我认识她。
当简元拿着匕首刺进栀桡胸口的时候,疼痛很迟钝地扎进她的身体,随后爆裂开来,席卷全身。
栀桡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她的每一寸血肉都在挣扎着苏醒过来。
她抬眼一错不错地盯着简元,突然笑起来,说:“我……认识……你。”们。
很抱歉了,各位,你们拿去了我的记忆,却拿不走我的仇恨。
我不需要所谓幸福,不需要所谓活着,更不需要你们的忏悔。
现在,我只要你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