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挂东南枝 第1章 第 1 章

序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幕僚云行与妻刘氏，白头偕老，恩爱有佳。两小青梅竹马，一路坎坷，终成善果。后人感之，为文云尔。

1.

光和三年，庐江郡。

秋霖脉脉，阴晴不定，时下已近中秋，浓郁桂子混在湿润的雨水里沁人心脾。院中淡菊随风摇曳，甚是清雅，却无人欣赏。

刘府室门外站了好几个丫鬟，一个不及半人高的身影显得突兀，刘明游小手蜷缩抓着衣角，目光紧盯着半掩着的木门，丫鬟们忙碌地端着热水进，血水出，里头传来稳婆的声音，“夫人，再加把劲！孩子就要出来了！”哭泣呜咽声，不绝如缕。

忽闻，几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打破屋外忐忑的气氛，木门嘎吱往里敞开，丫鬟连忙出来报：“老爷，夫人生了，是个女赤子。”

刘老爷年过四十，却形销骨立，全然一副油尽灯枯的姿态，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连说了几个好，抬手摸着儿子的头，道：“明游，要照顾好妹妹。”

刘府喜得千金，取名为兰芝。

还不等兰芝牙牙学语，会唤“阿爹”时，刘老爷没熬过一场秋风走了。

守孝之期，诸事忌喜，遂兰芝满月吉辰亦未操办。刘夫人为减用度，乃遣散府中丫鬟仆从，仅留数人。

夫君本家有一堂姐，名慧萱，与刘夫人最和好，因虑其忧闷，常往伴之。

光阴倏忽，刘兰芝生得可爱，不怯人，任谁抱都咧嘴笑着，露出两颗乳牙，很是讨喜。

刘夫人身穿一袭素白直裾，衣裙随着步姿摆动，头梳高髻，一双阔眉，耳畔上挂着琉璃珰，她弯着腰，轻声唤道：“来，兰芝，到娘亲这来。”

女娃瞧见亲近人向其笑，就乐呵得不得了，还没学会走，就想挥着似白藕圆润的手臂往前跑，娇憨可亲。

若不是身后有两丫鬟拉着，不知得跌多少次，还不长记性。刘明游和云行时常候在一边。

他道：“云弟，当放手了，不然这丫头终不能学步。”说罢，就试图轻松开落在她左肩的手，不料，刘兰芝重心不稳，直往云行那边倒去，给了他个笑。

云行是太守之子，排行第五，比刘明游小两岁，两人玩得近。他装作听不见，两只小手落在刘兰芝肩后，稳当拖着她，朝前奔去。

小兰芝如愿跑到了娘亲怀里，揪着她的衣袂，吱呀说出个不成调的“娘”字，一双犹如黑葡萄水润的眼睛盯着云行，破天荒地喊了声“哥”，把刘明游气得三天没找云行说话。

时光如白驹过隙，不觉又捱过了三年。刘明游及入学之龄，入经馆笃学，常羁学所，返家之时寥寥。云行今岁，独担长兄之责。

刘夫人温婉娴淑，风韵犹存，守孝期一过，便陆续有人上门提亲了，只是她一心放在教导兰芝和明游身上，实在乏力再耽于情爱，便一一谢绝了。守孝期三年，不是说只让她再爱三年，就不爱了，她还爱着自己夫君。

如今兰芝四岁，玉雪可爱，天真浪漫，会喊“阿娘”“阿兄”了，也认得丫鬟杞竹 。

此日中秋，院中石桌上，落满香烛瓜果。一轮明月已上林梢，皎洁轻盈，飞云虚然。刘兰芝已经跑得利索，但身旁有人时，喜欢抓着那人的衣裳。

云行虽来岁入庠序，然已涉猎诗书甚多。他久瞧兰芝一会，便得眉目含笑之态，突然遂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①

“这说得不正是兰芝吗？兰芝？”刘明游话语间满是得意，他剥了半个橘，撕下一瓣塞在了刘兰芝手里，她浅尝了一口，酸得人直打哆嗦，还十分贴心地喊了声：“哥，橘酸，”旋即用手指点了那剩下半个橘子，摇了摇头。

霎那间，明游满心愧疚，橘子也不吃了，倒了半杯白水，又拾了块桂花糕给她。

昨日是小兰芝生辰，糕点玩意皆食腻烦，她不舍拂了自家亲哥好意，便拈起桂花糕，糯糯道：“阿娘，吃。”

刘夫人轻尝，味甚甜，笑道:“兰芝乖良，福泽深厚。”

2.

二月春风，柳叶拖了细雨，青得可爱，满院泽苔。这时兰芝五岁，常坐在娘亲怀里，开始识字，读诗。

午后，院中风暖，兰花开得正盛。刘夫人仪态淑然，坐于石椅上，她手捧着简牍，柔声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②

不待她念完，恍然间，一只稚嫩的小手抓住垂在石桌上的柳条，高兴道：“娘亲，杨柳。”

刘夫人笑笑应和，任由女儿胡指。

刘兰芝身着杏黄曲裾深衣，领口处绣着云纹，脖颈间戴着把长命锁，金属闪烁着柔和光泽，她望着墙角的青石，又点了点石桌，认真道：“娘亲，石头。”

春风拂过兰芝的双髻，她不觉仰头看向天，流云在细细金线下铺开，漂浮不止，她蹙起眉心，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困惑，豁然开朗道：“娘亲，是云行!”

丫鬟杞竹笑道：“若是被刘公子知道了，又该和云公子闹脾性了。”刘夫人哂然应之。

一辰之间，刘夫人仅教兰芝识二句诗，仍乐在其间。

少顷，杞竹顿身，“夫人，外头风大起来了，恐伤身子，还是进屋为好。”

又一春，年方八岁的兰芝端坐在锦垫上，面前摆放着一架箜篌，杞竹候在身旁。

刘夫人神态安详，微微垂首，轻拨弄起琴弦，兰芝亦随之效仿。一曲毕，刘夫人软语诲之，兰芝倾耳凝听。

此岁后，深院之中常闻清脆琴音，悠悠然传四方。

再一春，兰芝十岁。

惠风和畅，刘夫人端坐织机前，自旁线笥中取一丝，将线头熟练穿过小孔，打了个紧结，道：“兰芝，线要顺，结要牢。”

见女儿点点头，她这才用左手推送经线，右手使梭从经线缝隙穿过，三遍过后便交予兰芝。

兰芝初遍稍笨拙，寻得些感觉后，织梭遂于手中自如。刘夫人欣然，继而教女调经线疏密。

母女情深，亲睦无间。

3.

待经馆授业放暇，一人携古筝，一人抱箜篌，一人执横笛，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云行年方十四，生得丰神俊朗，面若冠玉，身材俊俏。与明游最好，兰芝第二，四七第三。

四七是云行的仆从，因其父四十七岁才有了他，便唤四七。

曲毕，杞竹端来茶水，供众人解渴。刘明游端起茶盏，大饮道：“云兄，天色已晚，留此一同用晚膳。”

云行道：“不了，阿兄还在等我回家，抽查功课。”

此后日子，云行常来刘府，同兄妹两打秋千、喝茶斗诗、合奏，不亦乐乎。

至是日一早，刘明游昨夜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他梳洗完，见兰芝站在院外屏声旁，回头看他，道:“阿兄，何时回来?”

刘明游知她不舍，宽慰道:“三月即归，兰芝安之。”

他亦欲于家中多陪兰芝数日，然父亲早逝，家中梁柱倾颓，他必早承家之责，勉励前行。

兰芝点头，道：“春风多厉，强饭为嘉，千万珍重！”③

寂寥光阴，刘兰芝在绣房织布，屋里弄箜篌，或端坐窗前念书，杞竹伴于身侧，日子也算过得快活。

此日，天上白云成团，被顽风一吹，散成几缕轻烟。刘兰芝独自坐在屋子里，如往常般手携诗书，却蛾眉微蹙。

杞竹怕她怪闷，道：“姑娘，今时天清气朗，出去走走也好。”

于是杞竹引路，往那屋外而去。三月天气，满眼绿色，沿途白云悠悠，春花烂漫。

二人嬉游玩倦，便坐在四角亭子里歇息，偶有飞鸟掠过，啼声清脆。

刘兰芝问道：“杞竹已至成姻之岁，可有钟情人?”

杞竹道：“杞竹志不在出嫁，只愿长久陪侍姑娘，岁月不移。”

兰芝笑道:“志何谓之?志者，嫁于真心所喜之人，非从媒妁而嫁。”

纵嫁真心所喜之人，却仍须媒妁之言，杞竹似懂非懂。

二人游玩至暮方归。

4.

男子及十七八，即能行婚娶之事也。

十年来，刘府喜迎首桩盛事，庭院重新修整一番，把角落杂草除了，种上芍药。

刘明游和俞瑾喜结姻缘。

大婚那日，刘府好不热闹，画楼张彩，烛明其辉。平日好着素服的刘夫人，亦易以盛服，慈眉善目。

华堂烛耀，红绡帐暖，新人各饮一卺，杯盏交错间见大婚之喜，**欢洽，今宵足欢娱，来人称贺矣。

此年，兰芝十三岁，面若花雪，浅笑之际，梨涡微露，与人言时，粉唇轻启，声如珠落玉盘，举手投足间，不失温恭。

远近邻里闻兰家女聪慧楚楚，凡家中有适龄男子，分分瞩之，皆欲先行一步，登门提亲。

兰芝却视而不见，让云行给她念诗，恰巧读到秦罗敷这篇，她问道:“云郎，罗敷姿容，究竟美至何般?”

他认真思索道:“定不及兰芝半分。”

刘明游笑道:“云弟，宠兰芝无度，非善也。”话虽是这般说着，然换做他，答案依旧不会变。

俞氏从外院走进来，笑道:“此为实然。”

刘兰芝见了嫂嫂，满眼欢喜，笑拉着她去尝新鲜果品，毛桃的，酥梨的，蜜橘的，菱角的，络绎不绝。留刘、云二人于此。

刘明游问道:“云兄将至适婚之龄，可有意中人?”

云行合上简牍，摇摇头道:“家中有二兄在前，婚娶之事，不必切急。”

刘明游道:“兰芝若何?”

云行知晓他意，却不能定己之情，踟蹰不前。

未及答，听他又道：“且待兰芝稍长，再议此事也不急。”云行不复说之。

刘明游想，云行性傲，然未尝于兰芝前呈半分，应爱之甚，许是同他一样，只把兰芝当妹妹待，亦为好事。

殊不知，是兰芝只把他当兄长待。

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出自《诗经·卫风·硕人》。

②“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出自《诗经·小雅·采薇》。

③“春风多厉，强饭为嘉。”出自唐代元稹的《莺莺传》，意思是春风强劲，要好好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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