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学校的事回到公安局,罗永明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进来。”
方岐推开门走进去,罗永明就好像知道他会来似的,抬起头就盖上了笔套。
“罗局。”又是一天落日,方岐站在黄红色的夕阳光前显得整个人都有些郁郁寡欢,“我想找你谈谈。”
罗永明摘掉老花镜,桌面上叮咚几声几声,老花镜被他好好放进眼镜盒里,接着他抬起双手捏了捏太阳穴,然后又放下。
“我想知道422的案子,”方岐平静道,“关于林文远。”他的语气笃定,罗永明听出了和上一次不同的态度。
半晌,罗永明沉默,只是时不时地摸着手里的钢笔。
“我现在到底应该相信谁。”方岐看着他直截了当,左手手腕的手表微微反光,“我该相信你吗罗局?”
方岐似乎是在试探,罗永明则两手交叉搭在桌面上沉默着,他也好像继续保留,似乎害怕多说一句都会有什么暴露的风险。
方岐看着他,窗口斜照进来的光从落在罗永明的后背上,光滑的桌面反射出的亮光照在方岐微微晶莹的瞳孔里,他浅棕色的眼珠就像一颗琥珀,里面干净纯粹却又层层叠叠,含着许多东西。
“我现在还可以相信谁。”方岐换了另一种语气。
罗永明依旧沉默。
方岐干脆坐到他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我去过瑶山了,抓捕八哥那天,我觉得余昇的事您有必要跟我解释一下。”
罗永明微微坐直身子拿起面前的笔转来转去。
“余昇在这些案子里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您一直都知道对不对?”他继续追问
“……”
方岐看罗永明不开口,于是他点了点头道:“是有什么不能说、不能让我参与的吗?”
“方岐,”罗永明突然开口打断他,“记不记得杨副局长被调查那天佟兆言说的话。”
方岐看着他,两人的声调越来越平稳。
他又点了点头:“记得。”
其实听到罗永明刚才对自己的提问他是有点惊讶的,因为杨潘那句话他以为就只有自己耿耿于怀。
“地黄四年,暴政之下民不聊生,刘氏宗族揭竿而起,后来绿林军拥护刘玄即位建立更始王朝,包括李轶在内皆为绿林一列受封王侯,李轶兄弟逐渐向绿林军倾斜,”罗永明慢慢说着,“昆阳之战后刘氏兄弟威名越来越大,于是李轶和朱鲔开始密谋,劝刘玄杀掉光武帝兄长刘?,削弱除更始帝以外的刘氏势力,刘?被杀后,就昭示着‘刘氏兴起,李氏为辅’的誓言已经荡然无存。”
方岐仔细听着没有接话。
“后来刘秀扫荡河北势力越来越大,河北地区安定后,李轶守洛阳抵抗冯异,更始政权日渐式微,冯异便给李轶送信劝降,”罗永明继续说着,“信过去之后,李轶回信表明态度不再和冯异抵抗,后来冯异一路南下战获城池,李轶也确实皆避而不救。”
“趁着这个机会,冯异给光武帝回奏,于是光武帝故意将李轶的回信散播出去,于是……”说到这里,罗永明抬眼看着方岐。
方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就也就接着他的话说:“于是这封和冯异的信件就成了挑拨他和朱鲔的一根导火索,后来朱鲔杀了李轶,刘秀借刀杀人,最终一统江山,开启了东汉王朝。”
罗永明微微点了点头:“光武帝,一代优秀帝王,光武中兴为后来东汉数百年的兴盛奠定了不可磨灭的根基,你曾经和杨副共事过,知道他的性子,虽然他用此比喻有失偏颇,但是方岐,今人揣摩古人的经验不是照葫芦画瓢,所以到底谁是冯异,谁又是朱鲔根本就不重要了。”
方岐眉心微蹙,罗永明说的对,谁是冯异谁又是朱鲔根本不重要:“我明白了罗局,谁是叛徒,谁又要借刀杀人,这才重要。”
罗永明看了他一眼,眼神交汇的一瞬间,他们两人已经心照不宣。
“那你觉得,清远的案子,是不是杨潘的错?”
方岐一听皱眉,他很聪明,脑袋立即转了一百八十度大弯——因为罗永明答非所问的一句话,方岐已经都明白了。
“方岐,”罗永明压着声音,富有中年男性的厚重嗓音一锤定音,“局里很多事都还没有解决,关于余昇,我认为你可以有其他的获知途径,我这里没有多余的信息。”
方岐顿住了,他了解罗永明,只要罗永明说出这句话,他想知道的没必要再刨根问底,无论如何罗永明都不会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他知道罗永明话里有话。
走时,一种若有若无的牵绊让他停在了原地。
罗永明看着他,直到夕阳从面前的办公桌全部移到方岐笔直的后背上。
“余昇被带回局里的那天晚上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他转头再次看着罗永明,“罗局,你给我个准话,让我也好安心。”
好几次这种感觉回忆于心头,方岐都觉得患得患失。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他觉得余昇是在告别,也是在挽留。
可二者总是游移不定,难以揣摩。
罗永明深吸一口气再叹出,但是动作非常细微,几乎不会被察觉,方岐也同样沉默着没有继续追问。。
安静过后,方岐最后开口:“罗局,既然有你给我打保票,我相信你。”
他把未完之话丢还给了罗永明——既是表明自己对罗永明的忠心和信任,也为了在罗永明心里埋下内疚的根苗。
可人真的会因为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而感到内疚吗。
在说出这句话前方岐其实思考过许多次,可自从一切开始产生裂缝后,他对余昇的信任就在撕裂和愈合之中不断徘徊。
可当他察觉罗永明和余昇之前存在一种隐蔽又千丝万缕的关系时,裂缝也因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永明的嘴角微微扬了扬,可却没有明显地露出来,他故意开口:“相信解决不了任何事,方岐,你还是要将眼光放在证据和事实上。”——这种回答,只会出于像罗永明这种阅历丰富、有所建树的公务人员之口。
“余昇也是这么和你说的?”
久久,罗永明道:“或许吧。”
罗永明曾经说过,谁都想要掌控事情的发展,但却谁也掌控不了,所以许多不愿发生的事情只能在发生之前扼杀,抑或是及时掉头。
人是最具智慧的动物,他们有能够预感事情发展的认知,能在选项之间做出选择,而选择往往也预示着最后的结局,但也正因为是这一点人又是可悲的。
有些人永远只在给定选项里选出非正确的答案。
罗永明看着他从鼻子里长输出一口气,两人沉默着,接着他才开口,“你如果想知道,就亲自去问他吧。”方岐一听惊讶地看着他,“只有他有权利决定要不要告诉你。”
半个小时后,方岐坐上车掏出手机按拨通了电话。
电话嘟嘟响了几声然后被人挂断。
他接着又打了过去。
电话又被挂断。
“……”方岐闭眼捏了捏自己的山根然后点开短信发过去。
【你在哪里?我有话想对你说。】
打完后他锁屏捏上车钥匙,停了一秒,方岐又按开手机。
【我好想你。】
发完这条后汽车才发动,一路朝方外之间驶回。
方岐笑了笑看着远处隐蔽在乌云后面的星点,雷克萨斯加速行驶,如同穿进云层的一道闪电,乌云密布,闪电过后必有狂风暴雨。
南远的另一头,房间里,余昇听到电话几声急促的提示音后从浴室擦着头走出来,走到客厅,面前男子转头对他笑,余昇问道:“我的手机响?”
“没有,是我的。”带走余昇的男子笑着。
余昇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进房间:“你怎么进来的?”
“我看昇哥的门没有上锁一推就进来了,叫了两声你也没答应,就在这里等你。”
余昇套好外套装好箱子整理着要用的东西,做完后他又转进了卫生间,“下次要来提前告诉我一声。”
镜子里,余昇用剃刀仔细地刮着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
男孩眼里带着笑,可刚才看余昇那种清澈单纯的笑意却变得阴鸷诡异起来,一分钟前,他伸手熟练地按开了余昇的手机,然后点开信息看着里面的内容。
他删掉信息删掉未接,然后把方岐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好,下次我一定提前告诉你。”
几分钟后水龙头响过,男孩看着余昇一身干净简洁地走出来,然后就笑着把放在一边的公文包递过去。
余昇看了他一眼接过开口:“走吧,时间不早了。”
哐!哐!哐!
数声刺耳的响声从一座三层房屋传出来,路过的行人听到里面玻璃破碎的声音加快脚步离开,而房屋隔壁的邻居则是伸头看着。
“什么声音?”一个女人皱眉看了一眼然后烦躁地洗着面前水槽里的碗。
一个半封闭式的居民楼一楼,青色的油漆防盗窗里的玻璃和着瓷片和一堆杂物乱在砖地上,一道旧得已经掉了漆的木门后飘出一阵阵烟,余昇把椅子靠在门背后,然后把手里的铁棍朝下支撑在地面上坐下。
他皱眉吐出一口香烟,然后看着此时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男人的头部裂开了一个口子,血顺着他的眉骨流进了眼睛里,只肿了一边的眼皮让他半睁着看着余昇一点一点敲着地面的脚尖,他微微颤抖着,猜测着余昇接下来的动作。
“呼——”余昇把烟蒂扔在地面上踩灭,“我跟你说话你当放屁?怎么,给你的时间还不够多?”
“昇哥我来吧,别跟他废话,”那个男孩从腰间拿出一把小刀,“砍了他的手就老实了。”
“小君。”余昇抬手叫住他。
“君哥……我错了君哥……”男人忍痛苦苦哀求。
被余昇称为小君的这个男孩叫尹君,年纪不过余昇相仿,却还多了些余昇没有的狠戾。
“君哥!这儿有东西!”房间里随着传出一声叫喊,尹君收好刀,然后转身走进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卧室里。
余昇看着男孩进去后,就弯下腰近距离地看着面前那个男人,视线停留了几秒,余昇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照片:“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人颤巍巍地抬头,余昇手里的人像模糊而且半遮着脸,那男人看不出谁,可又怕余昇再下手揍他,于是摇头过后立马就抱头缩在地上:“不、不知道。”
余昇一听微微皱眉:“你确定?”语气不改,更添威胁的意味。
那人又看了看猛地点头:“确、确定!”接着他跪着上前抱住余昇大腿,“昇哥!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不然你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动金总的钱啊!你帮我跟君哥求个情,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谁都知道,谁也看得出来,他们这位昇哥,比里面那位君哥更好说话。
这时房间里的两人就走了出来,也就是这一秒的时间,余昇没有对刚才的请求作出任何答复。
余昇脱开男人的手站起来,男人的视线跟着他过去,然后就看到尹君给他递过来一个黑色的盒子。
余昇打开一看,就看到黑盒子里放了两叠厚厚的红色钞票,站着的几个人都清楚,这点钞票此时应该在别人的手里,可男人却动了私心,自己藏了两叠。
他拿出钞票用食指和拇指一划,然后就连盒子带钞票递了过去,“我说过了,老爷子的东西,就算是养在家里的一条狗别人也不能牵出去溜。”
尹君听到后定了定神。
说完他轻轻抬起手指在男人手臂上敲了敲,然后站起来转身就走。
“昇、昇哥!”男人再次叫住他。
“昇哥是你叫的吗?”尹君却打断了他最后的求生机会,笑着一只手捏住男人的后颈。
“昇哥!君哥求你放过我这一次吧,我当牛做马,你们让我做什么都成!我、我……”
尹君把他用力朝地面按:“让你说话了吗?”他一点一点地用力,把男人的眼睛朝地面上的一块碎玻璃按。
男人瞪大着眼睛,恐惧的汗水混合着把擦得到处都是粘稠的血。
“不是不是不是!我只是……只是……啊——”
哐!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三人面前响起,尹君和旁边的一个黑黑的胖子抬起头看去,就看到余昇拿着手里的铁棍重重的甩在旁边的柜子上,柜子随着朝后倒地被摔了个干脆。
尹君看着余昇有些带着情绪的侧脸,过了半天才不服气地松开那人的后颈。
“别耽误时间。”他干脆道。
先上车后,余昇掏出纸巾擦了擦粘在手上已经干涸的血。
汽车发动,余昇视线转到刚才几人出来的破旧出租屋,或许是尹君本就误会了他“别耽误时间”的意思,又是尹君生来就是恶人,又或是……余昇本来就是那个意思。
——出租屋里,男人气尽惨死。
尹君开车抬眼在后视镜上看着余昇那双细长好看的手,然后开口寒暄:“昇哥,你现在不去医院,不用医院里那些啰里八嗦的东西会不会不习惯啊?”
余昇把纸揉成团道:“还好。”
尹君笑了笑:“那等下次……”
“小君,我跟你说过了,你除了接触这边的事,那边的全部都由我来处理,那天你去公安局已经很危险了,如果他们看出来……”
“昇哥是在担心我吗?”他笑着,眼睛里那股真诚似乎让谁也拒绝不了。
“……”余昇抬眼看着他那双印在后视镜上的眼睛,“陆超何他们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尹君得意地笑了笑小声道:“那我就当作是你关心我了。”
汽车一路朝人多的驶去,这条路一天到晚会经过无数辆汽车,谁也不知道车内人的身份,一来一往只不过是擦肩而过。
南远的一条高级商业街里坐拥着一幢高耸大气的银灰色建筑,建筑外包全是看不到内部的镀膜玻璃,而一楼院子前面有一个半环形的车辆行驶道,车道内环有一个白色雕塑模样的喷泉。
尹君的车停在了入口前,“在外面等我们。”余昇拎着临走时那个手提箱走下车,两人就被里面走出的两个穿着正式高档的人带了进去。
进门的时候,余昇抬眼看向大堂右上角的一个摄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