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一个时辰,才被乡亲们扑灭。整个小院被烧得一地狼藉,触目之处皆是焦土。
县衙听闻这边起了火,便来了人。因为兰隽抢救及时,所以并未造成人员伤亡。
小六子看着旁边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每个人的眸光都惊恐又破碎,让人看了心里难受。李三哥是这一带都知道的人牙子,家中有十五个收来的小姑娘,也不算什么奇事。唯一奇怪的是,李三哥的家里人竟是一个都不在,似是早知会起火,所以已经没了踪影。
“兰捕快,你在看什么呢?”小六子瞧兰隽蹲在废墟边上一动不动多时,忍不住问道。
兰隽指腹上抿开了泥土,凑在鼻端嗅了嗅,是火油的味道。怪不得乡亲们一桶又一桶井水浇上去,火势不见半点削减。
小六子没有听见她回应,便好奇地凑了过来,拍拍她的肩头:“在看什么?”
“去查长庆县可以出售火油的地方。”兰隽下令,“兴许能有所获。”
小六子目光一亮:“好咧!”
“还有地上那个,还没断气,先救一救。”兰隽再下令。
小六子点头,兰隽破案的能力,他们几个兄弟都是服气的。当即便吆喝着其他五人,各自忙活去了。
兰隽拍掉了手上的泥土,回头看向那十五个小姑娘,声音不觉暖了几分:“别怕,跟姐姐走,我们先回县衙,等天亮了,再让你们的爹娘来接你们。”
五个小姑娘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她们的命都是兰隽救的,她们愿意相信她。可剩下的那十个显然是不愿意跟她走的。
兰隽惑然,走近她们后蹲了下来,温柔地抚上最近的那个小姑娘后脑勺:“别怕,我是捕快,不是坏人。”
“姐姐不是坏人,可爹爹是。”这小姑娘嘴巴瘪了瘪,眼眶里很快便有了眼泪,“他诓我说,乖乖在这里等他,他买了米便一起回家,结果他把我五十文钱卖了,呜呜。”
“我家二叔也是坏人!”旁边的小姑娘也哭了起来。
听见这些话,旁边的乡亲们五味杂陈。
“小姑娘,不回家,你们又能去哪里呢?”边上的瘦大叔无奈劝慰,“这世道,活着,都是奢望呀。”
“可回去还是会被卖掉!”缩在最后面的小姑娘悲愤控诉,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被卖了几回。卖她的爹娘,其实是上次的买主。至于她自己的爹娘到底什么模样,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这话一出,瘦大叔叹了一声,再无回应。
兰隽心绪复杂,她们回去,不过是又一次的轮回。她们不过十一二岁的年岁,也没有地方收留她们做工,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不想回去,那便不回去。”
熟悉的声音响起,兰隽起身转头,只见荀锦披着大氅走了过来,大氅之下鼓鼓的,似是藏了一包什么。
“大小姐,你这是?”
荀锦笑笑,双手将大氅下的一个沉甸甸的大食盒放在了地上:“打点干净的水来,她们也渴了。”
有时候这位荀大小姐虽然“可恶”,可兰隽知道,她是个一等一的大好人。在扶风城的时候,经常救济穷人,做了不少大好事。既然大小姐愿意收容这些可怜的孩子,她也自当奉陪到底。
兰隽点头,卷了卷衣袖便去准备清水与碗。
荀锦蹲了下来,打开食盒第一层,里面放了满满的一层桂花酥。香气扑鼻而来,馋得几个小姑娘咽了咽口水。
她拿起一块,递了过去。
那小姑娘半信半疑地来接,边上的小姑娘将她拉到后面,小声嘀咕:“小心,我就是被二娘这样药晕了的!”
荀锦温和地笑着:“别怕,现下长庆县我说的算。自今日起,长庆县永禁人牙子,谁要敢再买卖女子,人牙子重罚,买家加重罚。”说着,她将手里的那块点心送入口中,嚼了起来。
“当、当真?”小姑娘小声反问。
荀锦点点头:“我爹爹是阳州刺史,整个阳州的政务都归他管。若是你们不信,那我可以书信一封,让爹爹发布正式公文。”
永州荒乱,阳州便算是大夏的南疆。朝廷向来对南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威胁皇权,也不私调府兵,政令可根据各州情况,因地制宜设定。封禁人牙子这种事,刺史荀铮还是可以做主的。
路过的乡亲听见荀锦这句话,一时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高兴的是,朝廷终是愿意管顾人牙子,愁的是穷苦得无米下锅的人,只能眼睁睁的饿死。
不愁温饱,人才算是人。
一旦温饱难济,人命便轻如草芥。究其根本,还是夏君穷兵黩武,掏空了百姓的家底子。夏君现下是病倒了,所以三年没有动兵,万一他好了呢,亦或是新君继位之后,又是一个穷兵黩武的君王呢?
君不见一战功成万骨枯,更不见百姓流离,瘦如枯骨横尸道边。
阳州可以有刺史庇护,那阳州以外的州府呢?
人,皆是趋吉避凶的性子。倘若阳州可以百姓不愁温饱,定然都会往这边来,可阳州就这么三十九个县的土地,如何能容下那么多百姓?况且,一旦阳州刺史贤明远扬,民望升腾,谁能保证玲珑京里的大官们不弹劾他?又有谁能保证夏君不会猜忌他?
君臣有别,君心亦难测。
正因为想到这一茬,本来荀锦可以说封禁一州的人牙子,最后只说了长庆县这个边陲县城。
沧海对岸,大雍当年封禁人牙子,是因为那边有位了不得的燕王。可荀锦她只是一个无官百姓,想要大夏永绝人牙子,把女子当人,要走的路还长着。
这第一步,她必须是个官,哪怕只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小姑娘们吸了吸鼻子,抽泣声渐止。胆子稍大的凑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她食盒里面的点心,犹豫着要不要伸手讨要。
“给。”荀锦可不会让她们讨要,本就是做来给她们吃的,所以不等小姑娘们开口,便将第一层食盒里面的桂花酥分了个干净。
兰隽次第取了十五碗清水来,给小姑娘们递去。
小姑娘们吃了点心,悸动的心稍微平静了些。她们瞧见荀锦打开了食盒第二层,便纷纷向第二层看来,以为还有什么好吃的。
当瞧见下面竟是笔墨纸砚,不免失望地垂下了脑袋。
荀锦拿出纸笔,兰隽已开始给她磨墨。即便兰隽不愿承认,可有时候她与荀锦的默契浑然天成,都不用点明。
小姑娘们大多都是不识字的,自然不能让她们自己写自己的名字。荀锦只是初步询问,造个册子,好便于后续安排。
等十五个小姑娘登记完自己的名字后,两人便带着十五人回到了县衙,将她们安排住下。
彼时,已近天明。
荀锦与兰隽轻轻地关上房门,步入中庭。月光黯淡,整个县衙笼在一层朦胧的月色中,寂静而肃穆。
兰隽提醒:“大小姐,还是去歇一会儿,明早还要审他们。”
“小清臣,你看看那四个字。”荀锦歪头望向大堂的匾额,褪色的“正大光明”四个大字。
兰隽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没有什么稀奇的。”
“你就不想知道,我打算怎么处置那些小姑娘么?”荀锦转头看她,眸光与凄迷的月光融在一起,清澈里透着一抹淡淡的坚毅。
兰隽答道:“荀大小姐既然能开这个口,自然是什么都想好了。”她才不接荀锦的话茬,谁知道她会在哪里埋坑。
“我想她们正大光明地活,凭着自己的双手活。”荀锦认真回答。
兰隽怔了怔,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荀锦莞尔:“朝廷要的是赋税,她们求的是温饱,若能两全,就算玲珑京有人参爹爹一本,爹爹也可以交代。”
“你是想?”兰隽隐约嗅到了她的意图,“让她们做工?”她们都是年幼之人,手不能挑,肩不能抗,就算做工也挣不了多少钱。
荀锦笑容微涩,语气里多了一分感慨:“陛下好战多年,男子参军,女子耕种,她们没被卖时,就已经在做苦工了。”
兰隽自忖说错了话,沉吟不语。
荀锦继续道:“只是,那时候的苦工没有报酬,现下的苦工有报酬。”
兰隽面有愁色,肃声道:“县里那些工头多半是不肯用她们的。”她想着,该怎么找个由头,让那些工头愿意用她们。
“况且,她们太小,万一被一些临时起意的禽兽盯上了……”兰隽更担心这些,如此一来,那些工头会以小姑娘们容易滋生祸事,抵死不用她们。哪怕,这些祸事是因那些禽兽而起,并非她们的错。
这些荀锦都想好了的:“我给。”
兰隽看她斩钉截铁,难道她打算用县令抄没的家财?可那些家财毕竟有限,也补不了那么多工钱。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荀锦坚定地笑笑,最难的是第一步,只要第一步踏出去,往后的难处皆可迎刃而解。
兰隽静静地望着她,只觉今夜她很不一般,明明是星月黯淡的黎明,她却像是闪着光亮,是这个黑夜里最耀眼的一颗星星。
忽然,荀锦身子摇了摇,扶着额头似是要晕倒。
兰隽急忙伸臂抱住了她:“你怎么了?”
“难、难受……”荀锦眯着眼睛,几乎依偎在她的怀中。
兰隽着急,没有多想,便将她抱了起来:“让你逞能!”话虽如此,却还是让荀锦品出一味心疼来。
荀锦贴在她的心口,没有应声,她确实累了,只想在她怀里赖皮地小憩片刻。
兰隽抱着她回到房中,刚欲将她放上床,哪知荀锦紧紧揪着她的衣襟,她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恍然是又中了她的招。
“放手!一个人好好睡!”
“小清臣……我是真的难受……”
荀锦在她心口蹭了蹭,像极了一只渴求关爱的流浪小猫。
兰隽本可狠心将她的手扯开,可视线落在她的手上,才发现她的手腕处一片淤青,定是枷锁勒了半日所致。
心头一软,兰隽挫败地叹了一声,只得一起倒在了床上:“闭眼,睡觉。”
“小清臣。”荀锦松了她的衣襟,却顺势勾住了她的腰杆。
兰隽身子猛地绷紧,防备道:“你别得寸进尺!”
“谢谢你,愿意陪我。”她的声音又温柔,又细碎,听得心弦微微震颤。
愿意陪你查这个案子到底,还是愿意陪你给那十五个姑娘一个新的开始,亦或是陪你同床小憩?
兰隽心间有好几个猜想,即便身体倦怠,也一样难以入睡。她悄然低头,看着怀中安静入眠的荀锦,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扬。
惊觉自己的喜悦,兰隽连忙止住这些歪念,心道:“你别忘了!她诓了你多少回!”她记得那些,却也记得,不管自己中她的计多少回,只要荀锦温柔哀求,她的心就会软成一堆烂泥,她说什么,她都愿意去做。
危险!
兰隽终是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赶紧闭眼,不敢再看她。
荀锦听着她的心跳声一阵狂乱,悄悄地在嘴角藏了一抹笑意。
有清臣在,她便不是一个人。
真好。
更文~
荀锦:我家小清臣悄悄笑了~开心~
兰隽:我没有!(有也不承认!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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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