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栖阁里头,华阳却并不如看上去的那般轻松。
那些追随晋王的臣子或许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天子近臣,他们的家眷们更是没做好当一个京城贵妇的准备,对华阳的装束、礼仪,皆投来新奇审视的眼神。
华阳在上首坐定,诸位女眷们按照年岁资历坐了下来,可依然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
华阳很头疼,她很想揉一揉自己的太阳穴,但无数双眼睛黏在她的身上,她晓得若是她真的做了这个动作,指不定明日要被旁人解读成什么样了。
于是她强撑着笑意,笑吟吟地说:“圣人年幼,是最需要肱骨之臣辅佐的时候。今日我请了诸位来,便是想请诸位,令诸位之郎主,往后在朝堂之上,多多照拂圣人。如今东西二都已失,建邺便是新的京城,这章华台,便是新的禁宫了。待登基大典过后,重整百官三省六部,诸位娘子们,便也是在朝廷上有牒有册的命妇,日后见了,互相都要尊一声‘夫人’的。”
下头的女眷们便都纷纷站起来呼“万岁”“千岁”。
华阳听着,笑容有些僵,从前在长安城的时候她最是反感这种宴会,等她母后、或是太子妃、或是旁的什么内命妇说完,她便找机会偷偷溜出去,找她阿兄,或者到弘文馆找那些世家子太学生们玩,懒得同那些诰命夫人们周旋。
她先前在大明宫里头有个外号便是“皮猴子”。
但现在这位皮猴子坐在宴桌上,冷静自持地很。
酒过三巡,便要开始寻些乐子了,几个年轻的姑娘们已经坐不大住,扭扭捏捏地想去花园里玩儿,华阳见了,便说:“不若做曲水流觞吧。”
那是长安城里流行的游戏,把酒杯浮在曲水上,漂到谁的跟前,那人便作诗一首,或表演才艺,若博不得采,便自罚一杯。
可建邺城并不时兴这个。
几个年轻小姑娘瞧着华阳的女史们抬出长长的流水桌,瞧着那上头微缩的嶙峋山水,极为好奇,华阳稳稳地将酒杯放入了水渠中,笑道:“不若这便开始吧?”
手一松,杯子便滑了出去,朝着下游漂流。
有胆大的姑娘站到了桌旁,不一会儿,杯子停在了一个姑娘的面前,她拿起来,斟酌着做了两句诗:“燕栖花见月,虫鸣雨濯霜。”
说完两句,脸便红了,捂着脸道:“我作不好……”
华阳却鼓了鼓掌:“我倒觉得不错。”
女孩受了赞,脸更红了,盯着红扑扑的脸颊将酒杯放回曲水里头,她旁边的姑娘们见了,也都跃跃欲试起来。
王珩远远地望着她们围在一处,似乎是很开心的样子,华阳同建邺的女眷们相处也还算融洽,他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下。
忽地,他却听见姑娘们中爆发了一阵惊呼,抬头望去,只见十几个女孩子盯着华阳。他心道不好,正要上楼一探究竟,却见华阳探身从桌上拿起了一只酒杯,在鼻尖下品了品,却又放了回去。
原来酒杯漂到了华阳的面前。
几个姑娘们因着前几轮随便作诗,都得了彩,刚刚有些沉浸其中,玩得正热火朝天,陡然发觉此番要作诗的是大长公主殿下,具是一下子回过神来,忐忑地看着华阳的反应。
华阳却拿起酒杯闻了闻,又把酒杯放了回去,道:“这确实是一盅好酒,只可惜我现下还不想饮。不过我才疏学浅,便也不作诗贻笑大方了,来人,把我的琵琶拿上来吧。”
人群中有个姑娘认真地驳道:“听闻大长公主曾在弘文馆聆听圣训,区区小诗又怎会难倒殿下?”
华阳看向她,那姑娘十六七岁年纪,长了一张满月似的圆脸,高鼻梁,细细的眼睛,她头上没戴什么珠翠,打扮很是素净,却也得体。方才那几个姑娘作诗的时候,华阳不论诗词好坏,照例都是先夸一遍,这姑娘混在人群中,认真地撇着嘴,很是不屑。
大抵是觉着她这个弘文学生,审美不至于如此不入流。
她笑着说:“人家进弘文馆,都是正儿八经通过太学考科录取的,我当时,却是借我阿兄东风,软磨硬泡半月,开了后门进的。在弘文馆之时,也没好好学习,如今再说我曾经在弘文馆进学,只怕那些博士们,各个都不愿承认我曾是他们的学生。”
正说着,琵琶到了,她抱着琵琶坐下来,扫了三两声弦,调了调音:“我琵琶也不过是学个皮毛罢了,献丑了。”
下头的妇人姑娘们连连说着哪里哪里,心里头却不禁有些嘀咕。
南方的士族女子,也有玩弄乐器的,只不过大都都是自己在闺房里头,弹奏娱乐,却从不会拿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的。在她们看来,这些都是乐伎伶人的做派。宴下伴奏的丝竹班子也停了下来,说是听公主表演,却个个怀着别样的心思,伸长了脖子窥探。
华阳堂堂一国公主,竟然要做一个琵琶女么?那岂不是和秦淮河上那些卖艺的女子一样了。
晋王太妃环顾四周,发觉年长的妇人们都已经或多或少露出了一些鄙薄之意,便觉得是时候站起来,阻止华阳如此不顾身份。可华阳却不等她动作,大方调完弦之后,扫出第一个音来:“长相思,在长安……”
她歌喉婉转,手下琵琶清越,有如昆山玉碎。
楼下禁军听见,不禁抬头望向楼上那抱着琵琶兀自歌着的女子。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是几年前长安极为流行的歌谣,讲的是闺怨,全平康坊都在传唱这曲子。词句凄婉殊丽,文学造诣很高,因此带着弘文馆的太学生们人人也会哼上两句。
王珩看着那纤细的剪影,心想,美人可不正如花隔云端么。
她幽幽唱着,唱到“梦魂不渡关山难”时,他听见她的声音竟然有一丝哽咽。
很快她结束了唱段,围着她的那群女子们也不知道喝彩好还是不喝彩好,只能面面相觑着,有些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不就是长安的靡靡之音么?
那长安城里,整日的醉生梦死,奢侈无度,如今落到了燕国人的手里,便只能在这儿长相思摧心肝了。
王太妃听她唱完,环顾四周,见无人喝彩,微微敛眸。
华阳见众人不发一言,却不尴尬,只是笑着自嘲道:“可见这曲儿太悲伤,讨不得彩,便只能拿出我看家的本事了。”
言毕,将琵琶横抱,右手在弦上重重扫过。
楼下的王珩愣住了。
这是……《十面埋伏》。
金戈铁马之声从她手下传来,似要将人拽回江北的战场。那些乐音如同一柄利刃,冷冷破开建邺城安静祥和的伪装,提醒着在座的妇人们,楼下的禁军们,现在是乱世,烽烟四起的乱世。
而随着那激越的琵琶声响,案上巨大的流水桌上,假山石忽然剧烈震动起来,只一错眼的工夫,轰隆一声,坍塌下半边,滚落无数碎片,有不稳重的小娘子见状几乎要跳起来。
可华阳仿佛未觉,只盯着手里那四根琵琶弦。一曲终了,满座寂然。她缓缓抬起眼,似是才发现那流水桌的异样,说道:“哟,这山河破碎,半壁倾颓,如何是好?”
一时间席上鸦雀无声。
不多时,有一女子站了起来,拾起足下碎石丢回到假山上去:“那不妨重整河山。”
华阳定睛看去,正是刚才那个和她搭话的姑娘。
她笑道:“娘子可我算是知己了,不知道娘子芳名?”
那姑娘站起来行了一礼:“小女是黑豹卫卫长桓浩的妹妹,小字揽月。”
“欲上青天揽明月,好名字。”华阳夸道。列席这么久了,这还是她唯一一句真心的夸赞。
在建邺这么些天,她也大概清楚了晋王身边的势力了,黑豹卫是晋王手下最精锐的部队,统领黑豹卫的桓浩自然是他左臂右膀。
华阳把琵琶交给婢女,接着说道:“此曲名为《十面埋伏》,弹的是当年项王被围的垓下之战,这曲肃杀,宝应年间在长安教坊,都没人弹了,险些失传。我也是得我一个密友亲授,才学会这曲子。”
桓揽月一脸的向往:“殿下的技艺已经如此惊艳了,您这位友人的技艺想必是冠绝教坊了吧。”
她旁边有个姑娘朝她丢去了微妙的眼神。
教坊司中乐妓皆是贱籍,怎可同大长公主称友人?这桓揽月怕是要说错话得罪公主了。
华阳却并不恼,她一点儿也不像这些建邺女子一样将门第看得如此重。只是解释道:“我这位友人倒不是教坊司出身,不过她的技艺,确实是让教坊善才拜伏的。”
桓揽月问:“那又是何人?”
华阳说道:“她姓王,出自太原王氏,是已故王尚书的嫡女,正是东宫太子珉之良娣,圣人的生身母亲。”
她说的轻巧,可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太原王氏乃是天下清流之首,世家所仰望之北辰,如此出身的女子……更让她们惊讶的是,刘定的母亲,竟然是一个世家贵女。
业朝为免外戚专权,严禁世家之女嫁入皇庭,中宫之位置更是只让平民出身的女子来坐,因此历任皇帝的外家都鲜有权势。但太原王氏……这可是世家中的世家,豪门中的豪门!
在座的诸位南地士族贵妇们,皆以能和太原王氏有交情为荣,一提到太原王氏四个字,眼睛都要绿了。
公主又说:“只可惜如今太原被人占了,尚书郎也故去,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江北还有不少王家的势力。这建邺,最早先不也正是北朝时王氏南下建立的侨郡么?”
下头的妇人们懂了,什么曲水流觞、十面埋伏,都是次要的,公主是想告诉她们,少帝并不一定非得仰赖晋王,他外祖家的势力依然鼎盛。纵使如今流落到了建邺,也是天潢贵胄,不是让他们这些野地闲散郡王身旁的幕僚随便摆布的。
席间唯有桓揽月神色不变,反而恭维:“王氏一门忠烈,王家娘娘精通此肃杀决断之曲,可见也是个心有大天地之女子。”
坐她旁边的姑娘终于忍不住了,她拽了一把桓揽月的袖子,低声说:“女流之辈,胸怀天地又有何用?只需谨守本分,相夫教子便可。国家大事,自有郎君们做主。”
她声音虽然轻,可因着满座寂静,字字落在了华阳的耳朵里。
她抬起眼睛来轻笑一声:“想来是娘子们在建邺安居乐业,不知道若有一日国破家亡,不管男女,都不得独善其身。”
说完这句,她终于还是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把劳累、疲倦、不满都摆在了众人眼前。她从沦陷了的洛阳而来,身为女子却背负着把圣人血脉带出重围的重任,可见这天下大事从未同女子无关。
桓揽月恶狠狠地瞪了身旁姑娘一眼,却抬头柔声问道:“殿下是累了?”
华阳说:“前段时间奔波久了,伤了身体,体力不支。”
桓揽月很聪明,主动站起来:“那臣女送殿下回去休息吧。”
华阳便搭着张娘子的手站起来,倒还算是和颜悦色:“各位今日在章华台上,须得尽兴而归才是。只可惜本宫身体微恙,不能继续作陪了。先行回房休息。”
那些女眷们哪敢让华阳继续久留,便都也扯着笑容恭送。
桓揽月便乘机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