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珩在心里头斟酌了一下,小心地说:“臣为门下侍中,侍卫章华台上的圣人和大长主,这是我职责所在。晋王对微臣有知遇之恩,若晋王家有事,微臣身为挚友,定也要出手相助。”
华阳却很不喜欢他的答案:“那你的意思是,你若不是这个门下侍中,今天就不会留在这儿了?”
王珩道:“正因为臣是门下侍中,侍卫章华台乃职责所在,我才能留下来。今日桓浩也……”他桓浩的名字一脱出口,立刻就后悔了,而华阳也冷冷地将他打断:“那我再换个方式问你,若我不是大长主,凭着咱俩曾经的弘文馆同窗之谊,你留不留?”
王珩坚定地说:“留。”
华阳这才笑起来:“这就对了嘛,璀之。”
王珩听见那自己给自己起的字,广袖里头鸡皮疙瘩又一粒一粒地连绵成片,她这又是何意?
但很快传膳的小宫娥进来,把王珩从紧张和尴尬中解救了出来。
两张食案摆放在二人的面前,许是考虑到华阳才苏醒,上头的菜肴极为清淡,都是时蔬、汤水。华阳捧着麦粥皱了皱眉,王珩知道她无肉不欢,自然是瞧不上这一案的绿色,若在长安,她定会让小厨房再去弄只肘子来,可是如今,她也就只是皱着眉头,把那些菜叶就着麦饭扒拉进嘴里。
王珩看着她,恍然发觉,她确实变了许多。
*
桓揽月回到家中之时未赶上用餐,桓浩习惯了她这样四处撒野,以为她已经在外头用过,便也未多过问。
桓浩每日有一习惯,便是暮食过后要在后院打一套拳法,一来帮助消化,二来,不至于让自己的武功退步。他打拳之时不许旁人上前打扰,以免扰乱他的心智,等桓揽月找桓浩要兵符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打上了。
桓揽月见不能打扰他,眼珠子转了一圈儿,嘴角忽然勾起一个笑来。她转过身去,吩咐围观保护的家丁:“阿兄既然在用功,我就不打扰了,先回房休息了。待他结束,你同他说一声我回来了便是。”
家丁应喏,桓揽月假意离去,沿着房前回廊往自己院子走,却在经过一处拐弯之时,忽然闪身躲在廊柱的下头。
院中家丁都是原来谯国义军中选出来的战士,个个儿盯着桓浩打拳,目不转睛,想要学得一招半式,竟无一人注意到她。
她就这昏黄的暮色,沿着廊猫身返回至桓浩的书房门口。书房是移门,移动起来会发出声响,但门边便是一扇合页的窗户,桓揽月悄悄地推开窗,她身材纤细,很快就从推开的窗缝中钻了出去,正好落在了书架旁。
桓浩的外裳就在衣架上挂着,桓揽月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摸索,很快便摸到了一枚兵符。她心中暗喜,把兵符解下,塞在怀里。
正欲离去,房门前突然传来声音,原来是桓浩打拳至一半,有些口渴,遣家丁来给他取水。
桓揽月躲藏不及,瞧见桌上一把剑,立刻抄了起来。
那家丁进门,发现桓揽月在房内,也吓了一跳:“娘子怎在这里?”
桓揽月见被发现,急中生智:“我突然想到,这把剑是我之前赢回来的,所以想看看。”
她手中宝剑,正是上次马球赛上,谢浮输给她的那把。她觉得拿着人家的家传宝剑,终归有些不合情理,便在过了两天干瘾之后,托付给桓浩,让他寻机还给谢浮。
但谢浮却很死心眼,认为这剑输了就不是他的了,一直也没要回去。
那家丁狐疑地看了她两眼,但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桓揽月故作镇定,大摇大摆地从家丁身旁走过:“怎么?不许么?”
那家丁连连摇头,于是桓揽月便拎着宝剑,光明正大地从门口走了出去,一路配着宝剑耀武扬威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等回过神,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看了看手中的兵符和宝剑,立刻又从后门骑马出去,直奔城外羽林大营。
桓浩自谯国起兵之时,桓揽月还年幼,一直跟在他的身侧,但桓浩忙碌,又只是桓揽月未曾婚配的兄长,桓揽月就常常被托付给那些年长,家中有妻儿的士兵照顾,平时,也是年轻的战士陪伴桓揽月玩耍。
羽林军中的大部分谯国士兵,桓揽月和他们的关系都非常的好。
她夜闯大营,守卫见是她,当即放行,她直奔帅帐,趁着桓浩不在,假传他的军令:“速速点三百谯国士兵,随我一起去章华台太微殿值守。”
太微殿为圣人寝宫,乃是章华台上最核心的殿宇,平时,殿宇四面各有固定的羽林卫九人值守,加上不断移动巡逻的五队羽林卫,一共有八十一人,将太微殿围成铜墙铁壁。
通常,这些人手是够用的,很少会临时加派人手。
管理调配的副将名为梁金福,谯国人,年过不惑,曾经带过桓揽月,把她当做女儿一样疼爱。他有些疑惑地问她:“为何突然要那么多人?”
桓揽月拿着兵符,趾高气扬地说:“自然是有要事,要护圣人和大长主周全,这次全部都要谯国士兵,且除了那些士兵之外,旁人不能知道,他们是去往何处。还有,单独通知他们,让他们直接去城门汇合。”
梁金福虽是不解,可瞧着那兵符,确实是桓浩的羽林兵符无误。他只得遵命,悄悄去点了三百士兵过来。
今日是休沐日,士兵们也都在休息,那些谯国士兵被叫走时,只说是桓揽月找他们,并未说是什么原因。大部分谯国士兵还以为是桓揽月叫他们出去一起玩耍。待他们到了城门集合之时,才发现人数之众,纷纷惊异。
桓揽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领着他们进入章华台,宫门监对此甚是诧异,本想报告给晋王,桓揽月一边笑着送他出门,一边趁着他迈出房门的瞬间,用手里的宝剑剑柄给他的后脖子来了一下。
宫门监应声倒地。
桓揽月抽出他的腰带,把他给捆了起来,一边不悦地对目瞪口呆瞧着她的几个羽林卫说:“愣着做什么,帮忙呀。”
梁金福这才反应过来,这宫门监也属于宿卫禁宫的羽林卫统辖,这不是对自己的人倒戈相向么?他诧异地对桓揽月说:“桓娘子,你倒是说清楚,这次要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桓揽月自豪地说:“如今我受大长主直接任命,此次就是让你们去护住大长主的,就算是晋王亲自来了,也不能让他把大长主和圣人带出章华台去。”
羽林卫皆没有收到要带华阳和少帝出章华台的消息,面面相觑,梁金福此刻才知道为何桓揽月点名只要谯国士兵,而且出营之时偷偷摸摸,就是怕羽林卫中那些忠于晋王的士兵发现,上告晋王。
桓揽月不给他们多消化的时间,如今她手持羽林兵符,觉得自己真的如同将帅一般。她冷静地把人按九人一组分好,伪装成在章华台上巡逻的羽林卫,一队一队地往太微殿慢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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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珩用罢暮食,又被华阳留下去太微殿陪刘定玩耍。他本觉得不妥,想要推辞,华阳却说:“方才才说我们有弘文馆的同窗之谊,现在,朋友的侄子想找你玩,你却要推辞?”
王珩只得乖乖随她往太微殿走。
太微殿距离她的寝宫不远,不过要穿过一条长廊,他跟在华阳的后面低头急行,忽然,迎面走过一队巡逻羽林,停下来向他们行礼。王珩未作多想,只是又行了几步,又一队羽林停了下来,向他们行礼。
王珩顿觉不对,上前一步唤停走在最前头的华阳:“大长主,今夜羽林的密度,有些异常。”
华阳自然也发觉了不妥,她心想,桓浩的速度不会这么快吧?于是她故作镇定地说:“是我让他们加强了巡逻。”
王珩却依然皱眉,目光从那队羽林卫低下的头上扫过,忽然发现一个熟悉身影:“梁金福?我记得你今日不当值,就算当值,你的职责范围也只是在外围,不能进入内廷来。”
他不动声色地把华阳护在了身后。
被点中的梁金福浑身一颤,桓揽月说她听命于大长公主,可是如今大长公主就在这儿,却仿佛对他们进入太微殿一无所知的样子。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王珩解释,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可就在此时,他那一队羽林中突然跃出一个纤长的人影,像是一只灵巧的大狸子似的一跃而起,王珩以为她要对华阳不利,上前一步,却正好让她撞进了怀里,一把抱住了脖子。
华阳惊呼一声,冲上去想要抽出王珩腰间挂着的佩剑抵御,那人影却一把摘掉了自己的兜鍪,露出了桓揽月那张兴奋发红的脸来:“大长主,是我!”
王珩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华阳交给桓揽月的秘密任务,是让她带羽林军入太微殿。
华阳瞧见是桓揽月,紧张的一根弦终于松弛,拔了一半的佩剑也被她推了回去。她语气颇带责怪:“你把人带进来了?竟然如此快,都不通知我。”
桓揽月说:“大长主吩咐的事儿,自然是要快快办完。我带了三百人来,全是和我相熟的谯国人。”
华阳叹息一声:“做得好。”随后视线落在了还挂在王珩脖子上的桓揽月的双手:“只是你该把王侍中放了。”
桓揽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挂在王珩的身上,她像是被什么毒蜂蛰了一下似的跳起来,躲到了华阳的身后,一张脸涨得通红,只得小声地问:“大长主,你不怕他告诉晋王么?”
华阳斜眼瞧着王珩:“你们都来了,他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