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珩进了这个房间,外头那一圈儿黑豹卫的眼睛便虎视眈眈地盯着里头,里面的一举一动都在瞬息之间被传了出去。
华阳见着王珩,轻快地说:“想来是晋安郡王吃不准我的身份,所以叫你来验我。如今你见了我,可还有什么要问的?比如……内廷秘闻、弘文馆规,或是我同你此前交往中一些常人不知之事?”
王珩看着她,她风尘仆仆,却掩不住她那一双眼睛里亮晶晶的光芒。何须再问呢,他一见她便知,她就是华阳。
桓浩收了围在驿站内圈剑拔弩张的黑豹卫,不一会儿,王珩从房间里走出来,对他说:“速去传信给大王,迎公主入建邺。”
桓浩看着王珩略有些苍白的脸,不禁关切了一下:“你看上去似乎不大好。”
王珩揉了揉发酸涩的眼眶:“陡见故人,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无妨。”
不久,城中便派出了一辆华丽的车驾前来迎接公主,另有晋安太妃手下的两名得力女史,带着干净衣物请华阳换上。
华阳站在陋室厅中,由两人服侍穿上衣物,一名女史道:“建邺城小,物质匮乏,且准备仓促,还请公主不要嫌弃。”
华阳低头看向袖口的锦缎上密密麻麻的绣花:“江南素来富庶,往日这飞针苏绣,长安大内都只一年六匹,这兵荒马乱的日子,你们倒能准备出那么好的东西。”
女史笑道:“殿下好眼力。”
换上衣物,女史又望向安安静静睡在榻上的幼童,斟酌了一下用词:“请问殿下,小郎君又该如何安排呢?”
华阳看着那幼童的目光极其柔软:“他自出生便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我便继续抱着他入城吧。”
很快,王珩便看见华阳抱着那个孩子从楼上下来。
她长得富丽,荆钗布裙灰头土脸也掩不住她的芳华,更何况换上了绫罗锦缎的新衣。她从驿馆吱嘎作响的楼梯上下来,就像走在长安大明宫前白玉栈道上一样。她朝着王珩微微点头示意,转身便扶着女史的手登上了晋安郡王给她准备的马车。
王珩纵马跟在马车的后面,隐约听到有随卫的兵士议论,公主长得好看,他怀中的小郎君更是同她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
*
到了城中,晋安郡王阖府自然是忙不迭出来迎接,将人一路簇拥着送上了秦淮边上的章华台——那是建邺最华美的建筑。
华阳看着周遭的景色,眼睛里倒是看不出喜恶,只是脸上挂着笑,游刃有余地应付着鞍前马后的命妇们。
她自然察觉得到,那些女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怀里的小郎君身上。
吃饱喝足,谢过王太妃、王妃的款待,华阳拉着那孩子的手,才笑嘻嘻地对女史说:“请大王及其最信任的幕僚过来,本宫有要事相商。”
晋安郡王一早便等着她宣召,一听到公主召见,立刻领着他最亲近的几个幕僚赶往章华台,等着听她所说的“宣宗密旨”。
王珩自然在此列。
他上了章华台,看见华阳坐在一方茵席上,拿着个拨浪鼓逗着那孩子玩儿。她懒懒地抬起眼来,看向晋安郡王,笑着先是将他夸赞了一番:“大王把建邺治理得很好,几乎赶得上盛世时的长安。”
晋安郡王躬身拱手站在下首连连回答说:“不敢,不敢。”
华阳又说:“听说三年前大王曾经领兵北上勤王,只可惜被燕国人阻击在江水畔,功败垂成。不过远在洛阳的圣人及宗室,仍然感念你的忠义。”
晋安郡王回答:“此乃臣下之本分,这三年臣下不舍昼夜操练兵士,只为有朝一日能从外虏手中夺回东西二都……”
华阳笑了:“如此甚好,本宫这里,便有圣人亲笔密诏一封,交于大王。”说着,她从袖中抽出一个保存地极为仔细的竹筒,女史接过,立刻转交到晋安郡王的手上。
晋安郡王打开了密诏,一目十行地看下来,脸色微微一变,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华阳身边,抓着拨浪鼓玩得正欢的稚童。
王珩不知道信中内容,观晋安郡王的脸色,心中直擂鼓,又瞥了他手中那密诏一眼。
写密诏的白绢上,密密麻麻织有暗色龙纹,的确是御用的织物。
此刻华阳站了起来,朗声道:“不错,诸位面前这位,便是太子珉的独子,太孙刘定。圣人诏曰,令诸位辅佐太孙继位,引天下勤王诸军,若有夺回长安、洛阳二都之法,不必以宣宗、东宫之性命为念!”
众人闻言,皆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燕国人俘虏了宣宗和太子,将他们锁在东都,四方义士纵想勤王,也要顾及城中宣宗、太子二人性命。可有了这个刘定,一切就不一样了……晋安郡王看向拉着华阳的手,懵懂无知的孩子,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公主说完,一双眼睛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晋安郡王,微微皱眉。不一会儿,她又说:“大王是第七代晋安郡王吧?按族谱,这孩子还该称呼您一声王叔。”
晋安郡王不知道她此话何意,只得干巴巴应承:“臣下不敢。”
公主却笑了,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硬邦邦的印玺,众人见此物上活灵活现的盘龙,皆大惊失色,公主一手牵着孩子,一手举着玉玺,朗声道:“传口谕,封晋安郡王为晋王,尊号叔王、辅国公,令辅佐少帝,专少帝登基事宜。”
晋安郡王的头重重的磕了下去,半晌,才从牙关里头挤出来几个字:“微臣接旨,谢主隆恩。”
公主满意地拍了拍刘定的脑袋:“去,叫叔王。”
刘定听话地蹒跚地走到晋安郡王的面前,用胖乎乎的小手扶了他一把,奶声奶气地说道:“叔王。”
晋安郡王站起来,对着那还不到他膝盖的小儿,恭谨地道:“微臣必定会竭力辅佐。”
从章华台上下来,王珩敏锐地察觉到,晋王的神色不虞。
跟在他身后的五人,乃是他最重视的五位幕僚,除王珩、桓浩之外,另外三人,一名谢浮,为晋安军右中郎将,另外两人乃是亲生父子,父名颜讯,是跟随了晋安郡王十余年的老人,子名颜光,桓浩王珩年少些许,为王府拾遗。
桓谢两人都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纪,一腔宏图正待施展,颜氏父子辅佐晋安郡王多年,几人对此时突然出现的公主少帝,心中各有盘算。
颜光不动声色和父亲交换了一下眼神,凑上前去道:“大王,继位之事,我等已经密谋多时,只差祭天之后打出皇帝旗号,招揽天下义士。在此节骨眼上却突然冒出了个少帝,还让一个公主带玉玺护送,此事实在蹊跷……会不会是燕国人的阴谋?”
谢浮亦道:“确实诡异,此前东宫一直生病,更有传言说他或许不育,如何能在洛阳搞出一个孩子来,这孩子的母亲又是何人?”
桓浩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王珩:“璀之兄,建邺之中唯有你认得公主,可你也说不准那孩子究竟是何身份,你看此事……”
王珩被桓浩点名,想了想,正色道:“大王,公主确实就是公主无误,至于那孩子——既然有玉玺和宣宗诏书,想来也不会有假。公主是太子珉唯一的妹妹,自小同他情感非比寻常,太子托孤于她,也不算奇怪。”
晋王抬起眼睛来,神色有些微妙:“依璀之看,孤王当如何?”
王珩沉默下去,那个梦猛然又泛上心头,竟忘了张口。
颜讯却在此时插嘴进来:“大王,若少帝真是宣宗血脉,东宫之子,那继位自然是理所应当。但此子不过两三岁,护着他的公主亦是一介女流,有他在此,对大王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晋王挑眉看向他:“怎么说?”
颜讯便道:“此前我们商议让大王继位,以九五之尊广招义士,但考虑到大王毕竟是旁支,洛阳城中还有皇帝和太子,如此仓促登基,或有人疑心大王不过是想拥兵自立。但若我们有宣宗手谕,加之传国玉玺,想来也没人敢置喙一句。我们此前筹谋多时,只是欠缺一道东风。这位皇孙,或许便是上苍送来的东风。”
晋王沉吟了一阵,才摸了摸下巴:“说来也是。那公主看着色厉,但到底是女流之辈,托孤一事,也便只有孤王能担此重任了。”
“不错,若公主带着玉玺投奔岭南或剑南的其他宗室,反而于大王无益。”颜讯补充。
晋王的脚步终于轻快起来,吩咐诸位幕僚:“既然如此,登基大典还是需要尽快,昭告天下之后,我建邺便是大业帝都了。便依着公主的意思,速速准备少帝的登基大典,璀之,你同公主熟稔,少帝和公主便交给你了。”
王珩低头领命,抬头才发现,晋王已经走远。一旁颜讯看着他:“璀之今日,可是身体不适?竟不如往日机敏了。”
王珩尴尬笑了笑:“或许是去了趟城郊,着了春寒,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