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勤王诏书全数到了晋王的手上。晋王瞧着那诏书一筹莫展:“这是什么意思,嫌弃建邺兵少?”
谢浮道:“新帝登基,加封那些在外的将领自是平常,大王若将这些诏书拦下,反而会叫那些外臣以为,您准备挟天子以令诸侯。”
晋王只得将那诏书放行,飞向各地守军将领那里。
不久,那些将领便传来回信表示效忠,但随着那些回信一起来的,还有一封给华阳公主的私信。
那封私信便又被晋王放在了案上,找了四人仔细商量。
那私信上加盖着火漆,王珩一眼便认出那是太原王氏的纹样,脸色有些微恙。
晋王看着那纸,前后瞧不出里头有何异样。
桓浩劝他:“若是给大长主的私信,大王随意拆封,只怕不好吧?”
晋王却对里头的内容极其感兴趣:“你说这里头能写些什么?”
王珩说:“我看上面是太原王氏的纹章,可能不过是叙旧吧。”
桓浩也接茬:“是啊,大长主曾经差点是王渐之的媳妇儿了,现在还在为他守节呢……”
晋王一听是太原王氏的,就更想拆了。
几个人连忙阻止,查看公主颁布的诏令,还可因晋王如今担任尚书一职揭过,可查看人家的私人信件,实在是不妥。
“你们可知如今镇守寿春的就是王家那小子?”
三年前晋王的军队被燕国人击溃在寿春,寿春陷落,现在寿春回到了王家小子的手里,他们自然是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似的难受。
于是颜讯说:“不如大王亲自上章华台给她送去。”
晋王深以为然,稍作思索,留颜讯几人在府,只带着王珩往章华台去。
到了章华台,华阳见到他们两个,也甚为吃惊。
她正在书房翻看这两日的奏章。这些奏章都是大朝会上收上来,她替刘定阅过,然后还要送到晋王府上再阅一遍的。瞧着上头歌舞升平的,她便有些烦。
许娘子传了二人进来,她正把奏章整理了,装在匣子里,预备让晋王自己带回去。
王珩跟着晋王进了殿,她抬起眼把他们挨个扫视了一遍,才问:“这个时候叔王携王大人前来,是为何要紧事?”
晋王便拿出了几个将领回复的信件。
华阳一一阅过,收起来,笑着对晋王道:“这是好事,叔王还有别的事么?”
晋王这才拿出那封私信,只说是和一位守将的回执一起来的,不提寿春,也不提王氏。
但华阳一眼便也认出了太原王氏的纹样,笑了笑:“应当是我的旧相识写来问候的。还有旁的事么?”
晋王蹙眉,不发一言,却用眼神示意王珩上前回复。
王珩自然是知晓,晋王带他来,不过是看在他同华阳有旧交情,也好出面刺探私事。
王珩心里清楚,身上却僵硬,不愿如晋王之傀儡,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华阳任由那封信件随意地落在案上,丝毫没有拆阅的意思。
她抬起眼睛看向晋王,眼底满是戏谑。
瞧着那眼神,王珩大概知道了,她就是想故意逗晋王的。
他顿时有些慌——却也不知道为何,难道是怕她的嘲弄,惹恼了晋王?
华阳抬头见晋王越发阴晴不定的脸色,忽然笑了笑,揶揄道:“看来叔王对我的朋友也很感兴趣。”
她笑着,用葱白一样的手指剥开了火漆,将那书信摊了开来,刻意仔仔细细地瞧过了,似乎每句话都想要品味一番。
可晋王急于知道信中的内容,看她的表情又看不出端倪,神色越发晦暗。
半晌,华阳才抬起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镇守寿春的守将,姓王名微之,是太原王氏庶支,当年王渐之的族弟。”
她又瞧着那信笺,幽幽地说:“虽然是庶支,往日我也没听过他,但他如今镇守寿春,想来也算是个青年才俊。他写信过来,请我下降于他,履行当年同太原王氏的婚约。叔王,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忧心我的婚事,你说这个王微之,我是嫁还是不嫁呢?”
晋王的身体微微一怔:“此事当然由大长主圣断。”
华阳把信又折起来,塞回信封里,仔仔细细地收好:“我确实也得考虑几天。”
待从章华台回来,晋王的神色更加差了,他先是恨铁不成钢地睨了一眼王珩,才咬着牙根对府里留下的人道:“寿春的守将,王渐之的弟弟向她求亲。”
桓浩觉得很无所谓:“大王不是正愁大长主嫁不出去么?如今有人肯娶她,还是曾经和她有过婚约的王氏,难道不是好事么?”
颜讯的脸色却沉了下来:“可那人是寿春的守将,又有太原王氏的声名,若她嫁给他,她必然仗着寿春更加得势……再者,太原王氏,毕竟也是一等一的豪族。圣人的母家……届时那王微之既是驸马又是国舅,可就麻烦了。”
晋王的神色在颜讯的话中愈发乌青。烛光在他的眼窝里投下了深深的阴影。
最后他森然道:“唯有你们当中之一尚了公主,孤王才能安心。”
尚公主明明是件光耀门楣的事情,可现在情景之下,却像是最艰巨的任务一样。
王珩蹙眉。他觉得此刻的氛围越发不对,旧梦再次浮上心头。
桓浩第一个拒绝:“大长主都说了,她心里头只想着王渐之,我可不想有个满心满眼都是旁人的女子做我的妻子。更何况,让她嫁给王微之又能怎样?大王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
晋王神色狠戾,转头看向王珩。
王珩说:“阿浩只是听了大长主的描述,便不想尚公主了,我当初在长安,几乎日日见他们两相情好,让我娶大长主,我做不到。”
晋王便又去看谢浮和颜光。
此二人倒是坦荡,谢浮说:“如果娶大长主能为大王分忧,我倒是没什么顾忌的。就怕大长主看不上我。”
颜光也说:“是啊,大王又不能强迫大长主下降我们之中的一个吧,倘若能取得大长主的欢心,让她忘了那王微之,倒也挺好。”
王珩瞧着他俩。
他实在是不忍心华阳因为晋王的一己私欲而仓促订下终身,嫁给一个把她当做棋子,而非妻子的男人。纵使那个人是他也一样。
她心中始终有王渐之,就算勉强嫁给他王珩,难道会幸福么?
王微之不介意做王渐之的替代品,可是他王珩介意。因为他在意她,在意她心中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如若不是,他宁愿放她自由。
然而旁人却不这么想。他们只想让婚姻成为囚禁她的枷锁,强迫她离开章华台的理由。
他长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问道:“大王,难道公主嫁给我们中的一个,您便会安心了么?属下实在不明白您究竟在忧虑什么。”
晋王斜睨了他一眼,王珩甚是得力,也鲜少同他顶撞,他也并非心直口快之人,有此一问,想来是捉摸许久了:“孤王在忧虑什么?”
王珩说道:“如今形式一片大好,大王正可大展宏图,何必捉着一介公主的婚事,抓耳挠腮?臣下实在不懂。”
他自认为是晋王的左膀右臂,也是良师诤友,却看不透他最近所思所想,何必将公主的婚事当成朝中头等大事?
可是晋王的脸色突变,他抄起手中砚台摔了出去,这下谢浮桓浩都来不及救,只见墨汁溅了王珩一身了,黄石砚台也碎成七八块,凄惨地躺在地上。
王珩不敢相信地看着晋王,他从未见他如此盛怒,何况他发怒的理由实在有些……牵强。
余下几人也惊了,谢浮赶快当和事佬,一边帮王珩清理墨汁一边说:“大王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再说大长主确实老大不小了……”
“住口。”晋王忽然喝住他,“不错,是孤王杞人忧天,未雨绸缪得太早了。”
然后他亲自拿出手帕来,递给王珩:“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如今孤王刚愎自用,难以捉摸?”
谢浮不言,桓浩捏紧了拳头,唯有颜光认真地想了想说:“也没有,不过就是在大长公主的事上,有点过于上心了。不过她是圣人的姑姑,上心点也是应当的……”话未说完,却被他父亲颜讯用目光制止。
晋王长叹一口气:“只是近日读史料,仁宗一朝王太后作乱之事,实在是让孤王心有余悸。那王太后虽是女人,可阴损之招数层出不穷,累得仁宗初年江山不稳,宗室动荡。”
他似乎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王珩。当年王太后之事,是以琅琊王氏和淮王一党两败俱伤告终的,淮王原本的封国并给了晋王一支。而琅琊王氏直到王珩这一代,再无人入仕。
那位王氏太后,在史料之中更全然是一心狠手辣、残害宗室的负面形象。
晋王观此前车之鉴,恐惧重蹈覆辙。
闻听此言,余下众人的目光皆是落到了王珩身上。
王珩沉默了一阵,才说:“大长主秉性纯良,虽然行事招摇跋扈,但从前在长安时,就连我一外臣都听说,大明宫中宫娥,最喜欢去侍奉的便是大长主,因为她素来善待下人,对自己宫中宫娥多有维护。大长主绝非是心狠手辣,会对大王下毒手之人。”
“更何况,如今大长主带着少帝,历尽千辛万苦才到达建邺,托大王之福,才有片瓦遮身,少帝更是要仰仗大王才可图东山再起。她又怎会如当年王太后一般对您?更何况,她始终与大王,都是刘姓之人。”
晋王看着他,不知是在顾忌他的姓氏,还是在忖度他的忠诚,良久才说:“璀之你素来沉默少言,说到大长主,倒是有许多溢美之词。”
王珩连忙垂下了眼睛,冷静地回答:“这些都是璀之的肺腑之言。”
见两人之间气氛有所缓和,谢浮也插进来说:“前朝之事,都已经过去将近百年,如何又能同现在相提并论?可给大长主择一个夫家的事儿也是好事。大王也不是想着大包大揽,给大长主随便定一个夫婿,依我看,不如举办一场马球赛,让大长主自己来择一个心仪之人,你们看可行?”
颜光斜眼看他:“那你打算请那给大长主求婚的王微之来么?”
谢浮眨了眨眼:“王微之还要守寿春呢,他来不了了吧。”
颜光却没有领会到他的暗示,打破砂锅问到底:“那还有谁参赛啊?”
谢浮只能翻了一个白眼:“自然是建邺城里能配得上大长主又未婚的青年才俊。难不成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
颜光嘻嘻一笑:“那成,之前和大长主都没正经说上话,瞧着璀之兄如此维护她的样子,我倒是真想看看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王珩连忙辩白:“我并未维护她。”
颜光挑了挑眉,嬉笑起来:“哦!”
气氛终于恢复了祥和。
只是王珩依旧看见,晋王桌上被镇纸压住的书册,分明就是讲当年王太后之乱的内廷实录。
他从不知道,晋王府上竟有百年前的内廷录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