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合西商业街。
张家烧烤店。
午夜两点,值班结束的张寻和搭档告别上了警车,一分钟后,他打开车窗,点了根烟。
距离他停车不足一百米的地方,张家烧烤店的门口已经被贴上了封条,无边的黑暗与静谧笼罩在空气中,这四周安静地像是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也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心理作用,黑暗中,这道黑漆漆的门安静的有些诡异。
“喂。”
手机铃声瞬时打破了这静谧,张寻单手从夹克里侧的口袋里摸出手机,叼着烟接起来。
“老沈,这个点还没休息?”
“你在案发现场附近?”
透过微亮的手机屏幕,沈问京的咬字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看见云淮了么?”
张寻当即睁大眼睛原地坐直起来。
他先是将头探出窗外左右环顾了一圈,在什么都没有发现后又坐回车里,皱着眉迟疑地问:“……什么意思?”
“他半夜从招待所离开了。”沈问京停顿了几秒,强调道:“一个人。”
张寻先是“啊?”了一声,随即有些着急起来:“他这么晚一个人跑出去做什么。就算你教他了几招,可真遇到什么也不顶事啊?哎呀,你怎么不拦着他?那现在怎么办,你知不知道那小子跑哪去了——”
张寻话音倏地一顿。
他抬起头,透过车前的玻璃,看见了从拐角处出现的人。
“……老沈,我好像看到他了。”
挂断了电话,张寻将车开到青年身前,对方似乎正在发呆,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接近。
他仍旧穿着白天见面时的衣服,一头卷发有些凌乱地在脑袋各处翘起来,看起来有些滑稽。
直到车上的张寻试探性地喊了他的名字,对方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地转过身。
张寻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几分钟后,他掉头将警车停在了附近的辅道上,走回到对方的面前。
“吓我一跳,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张寻拍着胸脯,一副压根没接过刚才沈问京那通电话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脸上带着些许庆幸的后怕。
“老沈没跟你一起吗?”
“……我是一个人出来的。”过了半晌,云淮这才低声开口:“张警官为什么会在这里?”
“睡不着,出来巡逻啊!”张寻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对方,一边骂骂咧咧地说:“找不到凶手,我们整个所都愁的睡不着,这不刚回家在床上躺了没两分钟,想想还是过来看看。”
他转过身,正对着烧烤店黑漆漆的窗户,意有所指。
“都说这个点容易遇到那什么嘛,出来碰碰运气。”
云淮自然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他跟着张寻的手看过去,正好与那窗户面对面。
透过烧烤店门前的一排落地窗看见了玻璃中的自己,云淮一怔。
他愣怔着抬起手臂,一条印着深红色的虚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轻飘飘地缠绕在自己的右腕上,这根不寻常的线在手腕骨骼凸起的地方缠绕成结,线蜿蜒曲折地延展到目光不可及的虚无里。
而他正在不断沿着这根虚线的轨迹不受控制地朝着那个地方过去,或者说,正在移动的并不是他的身体本身,而是那个像是黑洞一样的东西正在吸附他周围所有的一切。
云淮正准备动作,却倏地看见那黑洞里亮了一瞬,一条与他现在所站立的街道一模一样的场景出现在了那个洞中。与他相对的路的另一头,与云淮手腕上这根线相连的人,正站在那里。
……一个女人。
女人着一头如同海藻般的黑色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两侧,几乎将面容遮盖了大半,唯有苍白如纸的肤色在似血般鲜红的长裙下显得格外的阴森可怖。
她垫着脚站在原地,一束类似于路灯映射下来的光落在脚底。
云淮的瞳孔无声微缩,因为他看见了藏在女人长裙下那个蠢蠢欲动的怪物。
他很难去形容这个……生物,对方如同野兽般趴伏在地上,它的皮肤是褐色的、如同枯枝般带着许多褶皱,脸上并没有任何的五官,天灵盖、四肢关节,连同指甲都怪异的延长了许多,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向外部延伸的多个圆锥形。
云淮的目光只在那指甲上停留了不过三秒,刹那间,他便已经明白了死者张荣香脖子上那道不寻常的割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这样锋利的东西割开人类的皮肤并不会有任何的阻碍。
冰冷的刺痛仿佛细针扎进的后颈,眼前绽放的血色犹如带着实质的恶意,爆发似地在他眼前弥漫开来。
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喉咙,那里仍旧是一片光滑无比的皮肤。
幻觉?还是……?
云淮下意识退后了两步,余光瞥向一旁似乎对这一切都仍旧毫无察觉的张寻。或许是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感压抑的太深,许久以后,细微到几乎很难辨别的声响才勉强从他的嗓眼中冒出来。
“快逃……”
正喋喋不休的张寻戛然而止,在他的视线里,所有的一切都如往常一样,但他仍旧像是十分有经验般在那一瞬间反应了过来,一把扯住云淮的手腕,转身就跑。
不愧是警察出身,张寻平常估计也没少锻炼,云淮跟的艰难,像是整个人被拽着走。
但危急时刻谁也顾不上这些,张寻看不见,只能头也不回地吼着:“描述一下你看到的,云淮!”
“黑发红裙的女人,还有个指甲很长的怪物!”云淮顿时意识到对方并不能看见那些东西,他快速做出了回答,甚至还有心思询问:“那就是杀死张尚香的东西吗,张警官?”
张寻没回答他是与不是,低声用方言骂了一句云淮听不懂的脏话。
这一路上过于空荡开阔,作为目标的他们实在是太过于显眼,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沈问京那家伙都看好的苗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弃之不顾。
更何况,听云淮的描述,那家伙很有可能是……
脑海中瞬间掠过无数种念头,最终张寻深吸了口气,逐渐放缓了奔跑的脚步。
“听好了云淮——从这里到招待所大概有八分钟的路程,你直接跑回去,去找老沈,让他立刻赶过来。”
他掏出腰侧的配枪,猛然间准过头。
“在这之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回头!你千万别做傻事跑回来救我,我是警察,手上有枪能自保——”
张寻松开手的同时,少年头也不回地狂奔出去十几米。
“……”
一腔真心喂了狗,张寻咬牙切齿地掏枪,不由得悲从中来:
“小兔崽子!”
……
……眼前逐渐变得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云淮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周围的光怪陆离几乎覆盖了他所有的感官,他所能及都在如同按下三倍速的电影般不断向后掠去,在所有一切,甚至连同他自己都即将扭曲的刹那,有什么东西突然自身后托住了他。
云淮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他很清楚自己奔跑的时间早就已经远远超出了原本他回到招待所所需要的时间,那个怪物恐怕是冲着他来的。
正当他想着如何摆脱时,他身边所有的场景在一瞬间再次扭曲起来。
这一次,所有的街景、连同他身后的张寻,全部都消失了。
感官重新恢复的那一瞬,云淮才终于能够睁开眼睛。
云淮发现自己正踩在一片无比柔软的草坪上,不远处是一道断崖,耳边依稀能听见断崖之下清脆悦耳的溪流声。
一阵微风拂过,一片叶子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头顶,他抬起手臂捻起那片树叶后抬起头,这才发现他的头顶有一棵高耸无比的梧桐木。
刚才所有的混乱仿佛如同未曾发生过的梦境般,真实与虚幻的界限被刻意模糊,让人间接失去了分辨的能力。天很蓝,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祥和,可也处处……透露着危险。
云淮站在原地待了好一会儿,看见一对少男少女从断崖另一头缓步走了上来。他试图走过去向他们招手,手臂却在接触到的下一秒径直穿过了他们的身体,他们与云淮擦肩而过,最后停在了那棵梧桐木下。
意识到他们并不能看见自己,云淮抿了抿唇,隔着树干,与两人背对背坐着。
两个年轻人似乎是刻意为了回避其他人才会选择爬到这山顶上聊天,云淮靠坐在那儿等了一会,便听见二人中看起来稍微年幼一些的男孩率先开了口。
“听说你拒绝了少族长的仪式,叔叔在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少年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成为灵师,这么难以接受吗?”
“我可不想成为每天坐在破烂宅子里满脑子都是一些阴谋诡计的腐烂大人。”少女不屑道:“更何况,少族长什么的,不是还有没出生的弟弟么?”
“将担子都甩给弟弟可不是好姐姐的该做的事。”
——更何况,也不一定是弟弟。
虽然嘴上说着批判的话,但少年老成的男孩话音间却带上了一点笑意:“既然你不想继任族长,那么,这次要不要和我一起回邺南?”
少女沉默了片刻,开口说:“……还是不了。”
“如果我和你去邺南,在你身边,我大概就很难把‘绝对不去会做灵师’这种想法坚持下去了吧。”她转过头,看向少年不自觉拉大的嘴角,轻笑一声:“如果我们之间未来因为这种事情出现什么矛盾,我可是会难过的。”
“这样啊……”
被拒绝的少年并没有露出什么失望的神色,相反,他似乎早就已经料到自己会从对方那里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啊……”
天上的大雁穿过高耸的云层,飞向了视线更加无所触及的高处。天光透过那道云层的缝隙,将身边人的周身笼罩出一层淡淡的金芒。
想通了什么的少年目光逐渐柔和下来。
“你一定会走出去的。”
他笑着呼唤少女的名字。
“——褚音。”
咚——
“褚音”两个字落下的那一瞬,悠长的钟声倏地在云淮耳边炸开。
褚音这个名字仿佛是这个幻境中不可被触及的诅咒,而触碰了禁忌的两人逐渐化为虚影,紧接着,无边的黑夜吞噬了光明,草地如火烧般向后褪去,山中的村庄被汹涌的火焰包裹,火势蜿蜒缠绕成一条势不可挡巨大的火龙,咆哮着将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下一秒。
那烧灼掉一切的火焰里蓦然出现了一个虚无的人形。
“……叫姐姐,没大没小的笨蛋。”
“……我要怎么救他们?”
仍旧是那个少女的声音。
她正歇斯底里地哭泣着。
“……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啊?!”
明明身处火场,云淮周遭的温度却似乎正在不断的下降着,伴随着大火中少女如厉鬼般凄厉的嘶喊,那种阴冷刺骨,让人止不住头皮发麻的感觉在身后突然间出现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之后到达了顶峰。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云淮垂着眸,一动不动。
灵师作为直接与死之灵接触的存在,自然有属于自己的自保手段,但云淮毕竟只是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除了沈问京在车上临时教他的那几招之外,可以说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这个即将靠近他的东西试图杀死他,他甚至并没有任何能够反抗的能力。
那东西轻哼着不知名的曲子,那声音飘在空气中不成调子,字句之间总会在难以想象的地方停顿几秒钟的时间,几分低沉沙哑,却又带着女人特有的妩媚。
冰凉的,不似人类体温的皮肤贴上了云淮的后背,带着刺骨冷意的指腹触摸着他脆弱的脖颈,「祂」轻吐着气。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灵师,但身上的灵力却和那个男人一样很是吸引人,怪不得我的诡会将你带到这里来。”「祂」贴住了云淮的背脊,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云淮沉默了片刻,答:“云淮。”
“云淮啊……”
「祂」愣怔了一下,笑了笑。
“这是个不错的名字。”
说完这句话,她便缄口不言,沉默一直蔓延到遥远的天边泛起金黄,金灿灿的初日从遥远的山前探出余晖,这场大火终于渐渐熄灭了。
“这就是青村最后的样子。”
云淮看见被烧死的村民骸骨与房屋混杂在了一起,埋入泥土里,早已经无法再分辨。
整个青村都化为了焦炭,而死去的灵魂却被炼成厉鬼,留在了此地。
「祂」又再次开了口。
“村子变成了废墟,所有人都死在了这个夜晚,有人在山里埋下了阵法,让他们的灵魂不得往生,只能成为这人间炼狱中的孤魂野鬼。”
“为什么……”阳光普照大地,废墟之中尸痕遍野,虚无的影子仍旧在游荡着,他似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哑然问道:“……会变成这样?”
“灵师以’魂’作为媒介,探阴阳、寻往生、驱邪魔。褚家人却能够直接将‘魂’与‘画‘结合,做旁人做不到的事。”
「祂」挥了挥手,一团浓重的雾骤然间出现在了两个的面前,挡住了视线。
“褚家还在时,甚至有人传出,只要在画中世界,诡画师就是全知全能的神这种荒谬至极的话来。”
云淮轻声说:“怀璧其罪。”
“没错。”「祂」轻笑了声,“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褚家并没有能够将这宝物赠予他人的能力。要说这世间最依赖于血统的灵师,大约也只有褚家人了。”
“倒是你……”
「祂」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平平无奇的青年,目色渐渐冰冷。
“这可是褚音的最后一幅画,你又是……怎么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