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县图书馆闭馆的时间,穿着白衬衫的青年向传达室的门卫告了别,他抱着一摞子书,缓缓走出了图书馆的大门。
黄昏将人在灰白色的人行道上拉出细长的影子,云淮徘徊了片刻,停在了路边一辆黑色的SUV前。
车窗拉下,车里的男人懒散地靠坐在驾驶座里微微昂起头,咖色墨镜下漆黑的眼眸带着漫不经心的松散随性。
“怎么样?”
“……借到了一些专业书。”云淮一手抱着书,一手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我们专业课的老师让我们在暑假准备一份策划案,下学期出去实习要用。”
“哦……那你时间上来得及么?”沈问京沉吟了片刻。
他一边抽空撇了眼最上面那本书封皮上的字,一边发动车子。
“这边的案子有点棘手,如果你时间不够的话,这两天可以留在招待所先把作业搞定,如果有什么事我随时联系你……不过我看你好像没带什么行李回家?”
“嗯。”云淮点了点头,想了好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回答:“东西太重了,家里基本上都有。”
“电脑呢?也放在学校里了?”
云淮系好安全带撇过头看了眼沈问京,慢慢吞吞地说着:“……电脑,也挺重的。不过没关系,我打算先用手机完成初稿,等后面回家再用家里的电脑细化方案。”
沈问京对此不置可否,好像只是随口问问,转而又说道:
“我让张寻帮我定了附近的馆子,你看看晚上想吃点什么?”
“都可以吧。”云淮将几本书堆叠着放在大腿上,轻声道:“我没有什么忌口的,沈老师做决定就好。”
“怎么说都是我叫你来帮忙的,随随便便怎么行。”似乎是觉得云淮的这个性子很有趣,沈问京笑了一下,“听说你是润京人,离邺南也不算远,放假你父母怎么没去学校接你?”
“……我没有父母。”云淮顿了几秒,低下头说:“……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沈问京先是愣了愣,有些意外地说了句抱歉。
“这没什么,是我没有和沈老师你说过。”云淮摇了摇头,偏头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润京福利院里长大的孩子几乎都没有上过幼儿园,当时政策不完善,很多流程都被忽略过去,因此我从来不知道,我居然有那……方面的天赋。”
沈问京若有所思:“我看你今天的样子,还以为你不是第一次接触这些。”
虽然这种事的出现也算是无可厚非。
虽然灵师这一概念已经得到全世界各个国家的广泛普及,但实际上到目前为止,由于诸多方面的原因,像云淮这样的情况并非是个例。
一般按照正常程序,各地教育系统会配合省级灵师协会对三岁的新生进行一次入学普检,其中能被检测出来的天赋者一般不超过0.01%。
灵师是一个极为看重血脉传承和先天条件的存在,打个比方来说,麻瓜与麻瓜结合下的孩子,几乎不可能生下拥有灵师天赋的孩子。
——而这样的固有定论,在一年多以前才被一点点打破。
所以,当年作为孤儿而并没有进入校园的云淮错过了三岁时的协会普检,后来自然再也很难再被挖掘出来。
“毕业之后,要不要把户籍迁到邺南,来我这里工作?”
男人挽着袖口,露出润白且线条感分明的半截手臂,鼻梁很高,下垂的额发隐约遮住那双略显得冷峻的眉眼,温和平静的嗓音冲淡了外表展示出来的远距离。
云淮缓缓从对方身上移开眼,少顷,他摇了摇头:“灵师的不确定性实在太大了,我觉得……不太适合我。”
“你以为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听到这种事应该至少会犹豫一下之类的?毕竟我邀请你来协会实习的时候,你几乎并没有考虑多久就答应了我。”沈问京挑起眉,“说的现实点,现在大学生找工作也不容易,一毕业就能分配个稳定且待遇不错的工作,不是挺好的?”
“……沈老师也是为了这个才成为灵师的么?”
沈问京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的路:“我当时的情况比较特别。如果非要说出一个原因的话,我大概是为了寻找某个人才会进入协会的。”
“我是认真邀请你留下,云淮。”沈问京声线低沉:“邺州协会目前注册在籍的灵师仅有十一人,你知道为什么么?”
即使灵师总体人数再少,作为一个省会城市的灵师协会,也不至于只有这么几个人。
云淮茫然摇了摇头。
“鹿合往西就是长山,长山上曾有个村子,里面住着上三十几户人家,几乎一半都是灵师。”
“可八年前,这个村子里,无论是灵师还是普通人,一夜之间,全部都被杀死了,只剩下村长的十六岁的女儿褚音不知去向。”
大街上熙熙攘攘,充斥着的鸣笛声被车窗尽数隔绝,铅灰色的云遮住了夕阳。
车开到了路口,正遇上红灯,沈问京踩下刹车,一手撑在窗边,打开窗户动作熟稔地点了根烟。
在提及“褚音”这个名字时,沈问京仿佛在一瞬间收起了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好似对什么人或物都是轻飘飘带过的态度,语气间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味道。
“谁都不知道褚音去了哪里,也不知道那个晚上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死了这么多人,尸体都只能每天用面包车一点一点往外运,火葬场整夜都亮着灯……鹿合才多大点地方,后来自然是闹得人尽皆知。”
云淮问:“那后来呢,抓到凶手了么?”
“当然没有。”沈问京说:“警方找不出线索,案子被转到了当时刚刚成立的邺南协会协办,村子里几乎到处都有灵师留下残秽,那凶手从来没想过隐藏过,那个年代,协会和灵师在民间还压根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官方组织,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要挑起普通人和灵师之间的争端,流言四起,协会不可能放任,在出事的第二天,调查的队伍便出发了。”
“可到达的第三天夜里,带队的组长,也就是当年邺南协会的会长,和他随行的妻子,以及队伍共计十名成员,全部都死去的村民一样,被杀死了。”
明明只是短短几句话,中间所透露的信息却让云淮无端感到一股寒气自脚下升起。
他明白,沈问京只不过揭开了当年那残酷而血腥的真相的短短一面,而隐藏在那些被省略以及无声沉默里的,绝不仅仅只是如此。
空气仿佛凝结住了,但沈问京却似乎并没有察觉,他如鸦翅般垂落的眼睫掩盖了所有那一瞬间宛若幻觉般起伏的情绪:“至今为止,协会都没能找到那年屠村的真凶,在时间的推移下,至今寻不到踪迹的褚音成为了这个案子最大的嫌疑人。”
沈问京面容平静,“这件事后邺南灵师协会元气大伤,元老骨干几乎全部身亡,许多灵师也离开了邺州,不愿意再回来。所以,作为现任会长,我非常真诚,慎重地希望你可以加入。”
“当然——”
沈问京看着云淮茫然而迟疑的脸色,微笑着补充道:
“你可以等到实习结束,再给我一个正式的答复。”
*
鹿合招待所。
夜色已深,窗外的知了栖在树枝上不停作响。
男人翻了个身,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拿起床头不断震动的手机,嗓音里带着些许在噩梦中被惊醒的沙哑。
“——查到了,老沈。”
坐落于省会的邺南协会通火通明,副会长吕岚坐在会议室里,手里拿着一份几分钟前刚刚交到她手里的资料,声音清楚地通过手机传到了沈问京这里。
“云淮,邺州大学油画系大三在读,和你说的一样,润京人,在润京本地郊区一所福利院长大,后来被一户当地普通人家收养。当年这批孩子确实都没有做过天赋测试,从履历来看就是个普通学生,你觉得对方有问题?”
“说不上。”沈问京坐起身,神色间带着一些初醒的疲倦:“突然冒出来了个这么好的苗子,有点难以置信吧。”
“协会这几年发展的确实一般般,但是全世界都这样,灵气复苏的黄金年过去了老沈。”
吕岚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
“邺州只不过是运气特别不好罢了。”
“……”听到吕岚这么说,沈问京不由得晒笑:“运气不好么。”
一些难以克制回忆起的往事让他的睡意瞬间消散殆尽,沈问京翻身下了床,走到窗边。
夜色里,招待所空荡荡的院子里树影幢幢,微弱的廊灯打在人的脸上,映出了张与几十公里外吕岚资料上如出一辙的脸。
云淮。
白天那张总是带着青涩与怯懦的脸在沈问京的脑海中浮现,与十一年前记忆中的那道身影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满身是血的少年穿过废墟,微薄的日光穿过破败的墙壁,满目疮痍里,在明暗交接的地方勾勒出苍白而又冷漠的眼睛。
在周遭一片死寂里,沈问京无声挂断了电话,转身拿起房卡,披上外套疾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