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变幻莫测,中午,雨水开始营业,阳光又打烊。
林层澜记得奶奶的嘱咐,一下课就拿了上午布置的作业回家。
这会儿学校门口的红绿灯路口,人流量很大,林层澜不用装模作样地背单词,也不必东张西望地看有没有开得飞快的车。
他直接跟着人潮走或停,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普普通通,却招他羡慕。
每当这种时候,他的心情都会上扬,整个人都会挺直腰杆。
林层澜个子比同龄人高、长相比寻常人俊,他有时会在临街店铺的玻璃门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充满自信的他,平凡又特殊。
这里的特殊不指“残疾”,而指“富足”——
富有一切吸引人的特质,青春的、蓬勃的、骄傲的......
他本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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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大步流星回到家,家门是开着的。
林丽娇靠在门口,像在蹲人。
“姑姑。”林层澜向她问好。
林丽娇没应,斜着眼睛盯着他脚上的鞋,直接开始骂,仿佛酝酿了半天的腹稿:“林层澜,你的鞋不够穿了?我妈不是刚给你买了双新的吗?这鞋是我上次来的时候特地放在妈家里备着穿的,你给我穿了,我陪妈逛街的时候穿什么?还弄得这么脏,外面下着雨呢,你就不能避开有水的地方,慢慢走回来吗?!瞎着眼呢,还奔那么快!也不怕被车——”
“行了!”秦桂芳闻声,拿着锅铲就从厨房里出来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一回来就找事,不就是双鞋吗,那么咄咄逼人的,那可是你侄子!快滚进来帮我做饭!快三十的人了,对象找不着,工作也不行,就知道拿小孩子出气。”
“妈!”林丽娇喊,她也有被说得急眼的时候。
林层澜却没有,像是没有感情,也不会痛。
无边寂寞可以忍受,喧闹谩骂也能容忍。
他缓缓脱下鞋,拿在手上,光着脚就往卫生间走,路过林丽娇时,淡淡地说:“对不起,我去洗。”
林丽娇对着他的背影越看越气。
这哪像个十几岁的男生?漠然的样子,像是比三十多岁的人经历过的事情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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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层澜蹲在浴室里洗鞋。
脚底是冰的,水也是冰的,滚烫的眼泪盈了眼睛,却不肯坠落。
明明眨一下眼睛就不难受了,林层澜却硬生生将它憋了回去。
末了还很自豪,挤出笑说:“哥哥,这次没掉下来,我很听话,你别心疼。”
一双鞋被洗了又洗,其实没多脏,这鞋很新。
林层澜回来时虽然走得快,却都是避着有水的地方走的。
林丽娇在故意为难,他认了,他是晚辈,他先穿错的鞋。
他对姑姑没什么情绪,他只怪他哥。
他把他不多的情绪都给了哥哥。
除此之外,任何好的坏的,都是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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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是不是精神有疾病?”
气氛尴尬的饭后,林丽娇终于忍不住了,拉着她妈说悄悄话,“我刚才去喊他吃饭,看见他在那儿对着阳台上挂着的校服喊‘哥哥’,还不止一声,给我吓坏了,还以为闹鬼了!洗个鞋就把他冻傻了?不能吧。”
秦桂芳沉默了一阵,只说:“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林丽娇咋咋呼呼,险些没收住声,越想越无语,“眼睛有问题,精神有问题,这可怎么办?我们家是没钱给他治这些怪毛病的。”
她想了想,“干脆把他送了吧!找户有钱人家给他治......不对,有钱人家哪会那么不长眼要他啊。”
秦桂芳正愁呢,险些被她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气晕过去,直接赶人:“饭吃完了就走!在自己那档子事儿办好前,少操心别人。”
再待下去又要被催婚,林丽娇起身就走,打开鞋柜时,拿了那双湖蓝色的鞋出来搁一旁,说:“下次记得把小瞎子要穿的鞋放外面搁好了,他不长心还瞎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完麻溜滚蛋,免得又挨骂。
走出门,林丽娇嗤了声:“又不是亲生的,真当宝贝孙子捧着呢!老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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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层澜午休时间从来不睡觉,就写作业。
秦桂芳轻轻开门看他,就见他桌旁的窗户上,挂着还湿润的校服,她想说点什么,又怕打扰孩子学习。
就这么轻手轻脚地把门开了又关,直到林层澜搁下笔,转身看她:“奶奶,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我就看看你。”秦桂芳说着这话,表情却很忧愁。
林层澜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校服,起身轻轻取下,揣在怀里,露出窗户上的洞,解释:“奶奶,我挡风呢。”
秦桂芳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趴窗户上看才发现那个洞,当时火气就上来了,也忘了别的。
“这是谁家的破孩子干的!你告诉我,奶奶现在就找他去!”
林层澜重新拿起笔,直说:“王小火。”
紧接着就是老年人气势汹汹的脚步声。
这两天王小火的爸妈刚好从外地回来,这个时候去讨说法,能拿到相应的赔偿。
更重要的是,那熊孩子会被好好地打一顿,长长记性。
最好再被扇一耳刮子,让他乱说话!
“他才是瞎子!他全家都瞎子!”林层澜抱着湿漉漉的校服,少有地露出点有小脾气的少年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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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桂芳今年59岁,的确有个近四十岁的儿子,只不过有和没有一个样,多年没联系了。
那混蛋儿子早年不顾家里反对,非要和妓.女私奔,跑了也就算了,却就这么失联了。
母子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秦桂芳之后找了好多他的朋友都打听不到他的下落。
心灰意冷,权当没生养过这混账。
女儿也是个不争气的,都不如便宜孙子让人省心。
那年冬天,她像往常一样凌晨四五点便去卖早点,就这么在路边捡了个小娃娃,当孙子养着。
林层澜打小就懂事,除了眼睛上那点毛病,整个一“别人家的小孩”。
秦桂芳指望不上儿女,只能指望这么个“真·别人家的小孩”给自己养老送终,多般疼爱。
故而家境虽窘迫些,林层澜却没吃太多苦。
那些可谓苦的都扎在心灵上。
为了避免谎言说太多、圆不过来,除了不是亲生的外,秦桂芳什么都按实情告诉他。
他打小就知道自己父亲不是东西。
大家都知道。
他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看到的世界和别人不一样。
大家都知道。
他从某一天起就有了哥哥。
只有他知道。
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秘密。
在他心里,这是最珍贵、最私有的秘密。
绝不与人分享,完全私人所有,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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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秦桂芳就拿了两张红票子回来给林层澜,并交代了晚上会有人来换窗户。
秦桂芳未满六十,精神矍铄,晚上还要去夜市卖小吃。
林层澜提出晚会儿会去帮她,又被以“高中生要好好学习”为由拒绝。
林层澜刚转进新学校,也不清楚大家的水平,决心先好好学习,等月考时拿个高分,再名正言顺地帮奶奶。
知识是改变人生的最佳捷径——
他打小就把这话当作座右铭。
其实还有一句,他自己想的,直白些——
只要有能力,没人敢笑话。
一个人之所以会面临窘境和困难,归根到底都是因为自身能力不足。
而他会努力,向着哥哥,向着他的光。
·
林层澜最近习惯学习到深夜。
因为他学得越晚,当晚就越容易见到他哥。
他把这归因于他哥对他勤奋学习的奖励。
今夜月色很好,玻璃窗是新的,锃亮锃亮,能把外面的一切景物都看清楚。
即使颜色单调,光景也美好。
林层澜在月光铺就的床垫上香甜入眠。
他听到自己在低声喊:“哥哥、哥哥......”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阿澜,我在这。”
月光伴着星光越来越亮,照清眼前人的面容,光影深深浅浅,将五官轮廓勾勒得立体如削刻,精致地像艺术品,找不出半点瑕疵。
半晌相对无言,林层澜不知是在发呆,还是直接入了迷。
好一会儿才抓起对方的手,翻个面,“啪”地打了一下。
他哥笑:“小东西,这么记仇。”
“是啊,”林层澜威胁似地瞪他,看着强硬,实则外强中干,很快就转成委屈,“所以你不许再不告而别,也不许再骗我。”
“好,”对方仍是笑着,语气宠溺,“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一下,我好改。”
林层澜想了想,垂下眼眸看手心里抓着的和他一般大的手,说:“有一个,不过有点过分,怕你不愿意。”
手心里的手没什么温度,林层澜却觉得暖,手的主人更暖,他说:“我愿意。”
他先给了许诺。
林层澜猛然抬眸。
对方表情郑重:“不管你提什么,在我这里都是理所应当,我都愿意。”
“哥......”林层澜不自觉地抓紧了对方的手,“以后我想你的时候,你就出现好不好?”
这是要求。
“我不要星星灯了,我有你就好。”
你就是银汉星辰,你胜世间万千颜色。
这像告白。
回应自然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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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梦,直接给次日的心情也染上缤纷色彩。
今天林层澜早读的声音格外响亮,上课时也不做高冷学霸,频频举手要发言。
沈浩被他的情绪感染,好了伤疤忘了疼,也不怕又说错话,打趣他说:“今天这么高兴,是昨夜阿姨给生了个妹妹?”
林层澜摇摇头:“是个哥哥。”
不知想到什么,笑容变得蔫坏,“我生的。”
沈浩:“......”
傻子......不!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