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桥一直都很累。
她经常这么形容自己,废柴,疯子,但形容着形容着,又开始觉得自己连“废柴”“疯子”这样的高级词儿都配不上了。
那她就是“发柴”,就是“风子”,是发柴的兔腿肉,不光没滋味还净塞牙缝儿,讨人嫌得很,是旷野之风的野崽儿,发闷凝滞的空气,屁都不是。
总之,她恨透了自己。
但,一切的一切已经成了一切,没有什么办法。
生活还是得继续。
高考前夜得了一动就浑身疼的流感,艰难憋屈地考完,病好了,落榜了,没办法。
几点小破分攥手里,脑子一抽,选错了专业,选错了城市,白瞎了学渣的十二年,也没怎么样。
浑浑噩噩了四年,上午,拉严实窗帘,组团摸黑睡觉,下午,教室课堂上,发呆画小人,晚上,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忧郁烦闷,觉得自己不是人,怎么哪里都不正常,就爱瞎想,就爱不干人事。
就比如,在学校的十几年,她勤快的时候,不是去学习,去读书,而是跑到操场,跑到任何一处一无分文的她可以去的地方,默默地等到人迹罕至,等到黑夜将她拥抱。
然后,她就会闷声把角落竖着的运动器械或者废弃路灯杆子,暴打一顿,手不穿“盔甲”容易疼,她就用脚丫子一顿踹。
斗殴吧,她还怂得一声不敢吆喝,只好受着疼,让脚丫子自己吆喝自己的,嘭嘭嘭,哐哐哐,她心里被莫名其妙的愤怒装满,憋得难受,委屈极了,又觉得有什么好委屈的。
但这都过去了。
生活还是得继续。
她是个成年人了,这是一瞬间的事。
明明就在上一秒,她还在为考砸了的试卷不敢拿回家让妈妈签名,只好自己偷摸签,而心怀罪恶感,下一秒,她就被猛地一把推出了家,妈妈问她,知道车站怎么去吧,打个车,我还得送你弟弟妹妹上学。
她愣愣地捏着身份证,拖着大包小包,走到安检站,一件一件地脱下,塞进滑动的传递带,再在另一个出口等它们出来,再一件一件地挂在身上、拉在手里。
行李不多,但又矛盾性地很沉,都是妈妈给她买的,没有一件是她的东西,这个世界上,能有什么东西是她的呢。
记得,舍友曾经说她是一个“潇洒”的人,起因是说她用剩下的课本,能卖的卖,不能卖的就直接扔,没有丝毫的留恋,她赞同,但是“潇洒”她不配,她只是“不配”而已,她是个“发柴的风子”,一文不值。
殴打铁杆子的事干多了,毫无新意,再也治不了她的疯病。
她有暴力倾向,但是喜欢毛绒绒的动物小崽儿,她喜欢任何人,能理解任何人的苦衷,但是就是不喜欢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的苦衷。
浑浑噩噩就是这么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但是,这都过去了,生活还是得继续。
她该参加工作了。
对标理想专业的考研,大概率考砸了,本科期间该考的证一个都没考,起于兴趣爱好的小副业也冷到了南极圈,挣不住一颗米来。
她什么该做的都没做,什么做过的都没成,她什么都不是。
荒诞主义。
除此之外,屁用没有的贱书倒是囫囵吞枣读了不少,“甜甜蜜蜜”都是糖厂里批发的,“惊险刺激的桥段”也是,都是工厂流水线里一本一本刊印出来的商品,她成了只会张口等食的傻鸟。
一面是卖廉价易得的跳跳糖的小卖部,一面是摸爬滚打哪儿都碰壁的荒诞现实,您说,她从哪儿转向去哪儿才算真正的“弃暗投明”?
谁知道呢,生活还得继续。
一个月三千工资,还给交着三险,这种混吃等死的日子就不错,妈妈安慰她道,不,妈妈不是在安慰,她只是在说一个早已经和她说过很多遍了的“事实”。
“你一个女孩子,你还想去哪儿啊,你得认清现实啊,过几年,给你找个好老公,成个家,生几个孩子,和和美美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就完满了。”
她沉默,心中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还“热热闹闹”,可别是“吵吵闹闹”。
她不想组建家庭,她和妈妈提起,妈妈说她怕是精神不好。
她说,妈你是想要彩礼是么,要多少,我自己挣钱给你,妈妈撇嘴,呵斥:“我那是想要彩礼吗?真有彩礼我也攒着,不会花,你以后要有什么事,不还是花在你头上?我是怕你白瞎了一辈子!?”
她沉默,这不应该是她必须要成家的理由的,但现在的她没有话语权,因为她还是个“发柴的风子”。
她和妈妈在这件事上,无法沟通,那就只好停止沟通。
但,和爸爸,那就更别提了,她一直觉得自己和爸爸的性格很像,一样的懦弱,一样的容易窝里横,但她却和爸爸永远站不到一起。
环境加给男性、女性的“社会期待”永远都是不一样的,这就是两性之间的“无法逾越的鸿沟”,当今唯一可解的舒服法子,就是视而不见,心甘情愿,但,只要瞄了那鸿沟一眼,便永远不能安息。
趁着还年轻,趁着那波澜不起的兴趣爱好还没有褪色,她想要再试试,该提笔的时候提笔,有机会就上,够不着就蹦着蹦去够,总之,她要一直想下去。
“我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
这是网络交给她的。
会有效果吗?不知道,生活还在继续。
听着,听着,杜桥听不下去了,给小桥了一巴掌,小桥已经待在她身边二十多年,阴魂不散,爱吃懒做,屁事不干,就知道仰着下巴颏儿叹气。
小桥小小年纪,瘦的像个猴儿,懒得像头猪,沙发上砸一个坑儿,干瞪着眼,都能瞪上半天,天花板都要被她盯出两个窟窿,一叫她干点什么人事吧,又瞬间豆腐变炮仗,噼里啪啦一顿造,戾气好重。
杜桥掀开被子,揣小桥的腿,怒斥:“你有病啊?一天到晚搁家里养蘑菇呢?”
小桥像坨烂泥一样,粘在被单上,有气无力地道:“我就养了怎么着?”
杜桥怒气攻心,撩起拖鞋就要去拍她的脸:“你看你这死样!对得起谁?!”
小桥临危不惧:“我需要对得起谁吗?我就是什么都不想干……我至少对得起不想干。”
“你!”杜桥感觉自己被气得快当场死亡了。
小桥话都懒得说,懒洋洋地掀起眼皮,问杜桥:“你叫我起来做甚?我碍着你什么了?你想干嘛?”
杜桥:“我要读书!我要学习!我要把没得到的得到,把还能坚持的坚持下去!而你,挡了我的道!你说我想干什么?”
小桥轻轻一笑:“所以,你想杀了我?”
杜桥盯着她,寒光凛冽,不语。
小桥歪头,不慌不忙地道:“但是,你杀得死我吗?论杀人,你该去找大桥,你找我,那不是同归于尽吗?”
杜桥:“我找她不也是同归于尽吗?”
小桥一点一点地把杜桥掀开的被子盖回去,板正地枕回枕头,道:“哦,那就不干我的事喽,睡了。”
她这一睡,杜桥又什么也别想干了。
该困的时候不困,该不困的时候困的要死,该累的时候不累,该不累的时候啥劲头都提不起来,一天到晚,净和她耗去了。
大桥呢。
哦,还没到她出现的点儿呢。
如果说小桥是白天的霸王,那大桥就是夜晚的刺客,先放一把忧郁迷散,让还未入睡的杜桥生而无望,死不悲壮,横在眼前的是绵延不绝的虚无。
“我……”
杜桥跪在大桥的脚边,仰望她,道。
大桥眯起眼睛,洞察一切地看着她,道:“我知道,你想死。”
杜桥:“我……”
大桥歪歪头,疑惑道:“你不想吗?”
杜桥:“我想。”
大桥摊手:“这不得了呗,还有别的事吗?”
杜桥:“但是……”
大桥:“啊?但是什么?”
杜桥:“我又不想死。”
大桥:“那你想干什么?”
杜桥:“我想我想死又不想死。”
大桥:“……”
大桥转身欲走:“得!我和你无话可说!你就慢慢耗着吧,耗一天是一天,总有一天你会被我带走的。”
大桥每次出现都是子夜之后,黑夜酽酽,人为制造的灯光全部熄灭,只有一抹从云后探出来的月光仓皇地洒在她的肩头、颅顶,将大桥大半个的面容盛进黑影里。
她一走动,那月光便紧随其后,再走远,杜桥直接被溺进了黑夜之中。
大桥是个直率的人,她不会像小桥那样和杜桥扯闲天,更不会和小桥那样懒散惰性,她往往准时准点出现,翘着二郎脚,往杜桥旁边一坐,神情冷漠,一言不发,只留周身不怒自威的凛冽,让杜桥瑟瑟难安,倘若和她搭话,大桥也只有一个回答:“我知道,你想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如果杜桥说“想”,大桥就会插兜站起,一脸没意思地觑着她,大概对“想”这个回答不太满意。
“那等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大桥就会道,然后拍拍腿,继续落座。
“大桥!”杜桥叫住她,天快亮了,她要快点说。
远处,黎明破晓,白光刺眼,大桥面对着光,光擦着她姣好的面堂边缘滑进来,穿透杜桥的眼睛。
杜桥道:“我一直想你,你也一直想我吗?”
大桥轻轻一笑,歪歪脑袋,转过身,面对着杜桥,光从她的身后将她裹挟,大桥哂道:“我一直都陪着你,还用着想吗?浪费。”
“也就你喜欢天天浪费功夫干这些贱活儿。”
说罢,大桥没有转身,依旧注视着杜桥,她一步一步倒退,最后消失在了亮光之中,只留下了一句话在杜桥的耳际回荡。
“我都在啊,不一直用想着,不光我,小桥也一直都在。”
闹钟响了,6:30了,这是杜桥决心早起,改掉夜猫子这种伤肝行径的第一天,被窝是个温柔乡,柔软,暖馨,缠着她,不让她离开,被窝外,那么冷,那么静,还有未褪尽的夜色。
杜桥犹豫了一下,小桥也开始不耐烦地嘟囔。
小桥:“睡啊,接着睡,把眼睛闭上,难受死了,人家都没起呢,你充什么标兵。”
小桥:“杜桥,我不想起,我想接着睡啊,快闭上眼,咱们多眯一会再说别的哈。”
说着,杜桥不由自主合上了眼睛,早起的眼皮又重又酸,一合上,顺间百病全消,宇宙太平,万事大吉。
但是,只在一瞬之间,还没等小桥在被窝里缩好一个舒服的团姿,沉浸于惬意的梦幻之中,杜桥猛然惊醒,一把拉开了被子。
小桥:“你干嘛啊?”
小桥:“不是,杜桥,你疯了?躺下啊!睡觉!”
小桥调动起身上所有的懒筋,企图将杜桥悬崖勒马,但是杜桥心意已决,懒得同她掰扯,直接穿好衣服,跑去洗漱台,拧开一束冰凉刺骨的自来水,打在脸上。
杜桥:“闭嘴!”
一边经常早起晨读的学霸小程被杜桥吓了一跳,挂着一脸水珠惊慌地瞥了她一眼,怀疑自己出现幻听了,收回视线,摸了一把脸。
小桥吃硬不吃软,一下子噤了声,不再出现,但小桥这个贱蹄子,一定会回来,接着熬上杜桥的。
挺好的。
杜桥想。
她抬头望望洗漱台上面微敞的窗户,生了锈的防盗窗挂着飘飘忽忽的蛛网在冷风的挑拨下晃动。
挺好的。
小程多瞥了她一眼,想说点什么,但还是甩着湿手,走了。
杜桥明明还没启程,就被小桥那个废物的三言两语懵逼了双眼,大桥又是个疯子,一天到晚就爱拿着生生死死的紧箍咒往她脑壳儿上套。
荒诞主义?
谁知道呢,生活还要继续。
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有这么热闹的精神世界,但是杜桥有,为此付出的代价是,现实世界里的她活的很煎熬,莫名其妙的煎熬。
或者说,杜桥这一路虽然过的效率低下、绩效平平,但并不孤单。
因为这人生之路啊,怯懦和死亡,常伴左右。
她有两个很好的伙伴,青梅青梅一起长大,平时很讨人嫌,却怎么也抛舍不下。
杜桥是三个人中唯一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存在,她可以在现实和想象之中穿梭,而她们两个只能困于想象之中,把她当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甚至最后左右了她的情绪和行动。
挺好的。
杜桥提起勇气,甩干手上的水,背上鼓鼓囊囊的书包,默念今天的日程,踏着晨光前行,道:“你们两个,等我带你们去更好的世界里,看太阳。”
现实,光明敞亮,心中之物,不必挂念。
三人成虎,却在最后没能自己唬了自己,于杜桥,也算是一种成就。
小有所成。
又来写发疯蚊学了,生活必需品
= =
人生总该是得有点信念的是不是?
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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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荒诞【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