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无恙回来得很晚,他没想到自己的小师弟竟然在等他。他散去身后的人,带着一身兰花香和淡淡的酒味走到叶汴顷旁边。
“小师弟天天往我这府上跑,莫不是我成天玩乐滋生‘业障’了?”邵无恙撑着桌子,他的外套滑了下来,露出浑圆的肩头。
叶汴顷起身,他拿起桌上早就准备好的茶和茶具:“师兄,你莫要开这种玩笑。你怎么会有‘业障’......”
邵无恙摇头,他靠到桌上,吹开杯子里的浮茶:“咱们书上说‘业障’是怎么来的来着?”
“若两书持有者和黄泉[引渡人]心有不洁、恶念,便会滋生心魔,演化成‘业障’。”
邵无恙听罢大笑:“公义洁明之人自然不会滋生业障,但你怎保证我还是当年的我?”
“唉......”叶汴顷叹了一口气,他歪身帮邵无恙拎起已经滑到手臂上的外套,“师兄,我不觉得这个这玩笑好笑。”
邵无恙点头,他兴许是喝多了酒,同叶汴顷说起荤话来:那是怎得?是还没长大想师兄陪?还是真的喜欢上师兄了?”
“你......真的喝多了。要不等明日再谈吧,你早些休息?”
见叶汴顷认真的模样邵无恙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嗯,兴许是喝多了。不过喝了这醒酒茶应该就醒了。”
他仰脖将杯里放凉的茶一饮而尽:“茶泡久了,苦味就泛上来了。”他若有若无地念叨道,又将空茶杯放到叶汴顷面前。
“那我去沏一壶新的。”叶汴顷刚要走,就被他拦了下来。
“苦茶醒酒,你都等这么久了,快说吧。这回又是要打听何事?”邵无恙微笑。
“师兄,你可曾听闻王府六小姐?”叶汴顷开门见山,一脸诚恳地看着邵无恙。
邵无恙拿杯的手一顿,他笑着慢慢吹了口茶突然道:“嗬,小师弟果然是看上姑娘了!但你不亲自找人家了解了解,大晚上找我这么一个又老又臭的醉汉作甚?”
叶汴顷果断摇头,他正色:“师兄,我不是喜欢她,我今天问诊的人是王府六小姐,王珊珊。”
邵无恙耸肩,他踩着双乌亮的皮鞋走到窗边品茶道:“你看诊时素来不打听对方是何人,怎么今日这般笃定就是她了?”
“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会得这种怪病,直到贺公子出现……贺公子和她交情不浅,他的描述不会出错。所以我才笃定一定是王珊珊的。”叶汴顷解释道。
“哦?那个半中半洋的贺宿火?今儿你又和他碰上了?”
邵无恙叹着有缘啊,突然抬手关上窗。
“这是……”
叶汴顷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邵无恙又疑惑地看向周围。
“小师弟,有关四府的事师兄真心希望你莫要再深入了。”邵无恙严肃道,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椅子上的叶汴顷,“我这虽叫邵府,但其中不免有几只王虎的老鼠。若不是现在外面有凤凰姑娘和‘百鸟’们打点,你说的话都会传进王虎耳朵里,然后他便会给你扣个死罪。”
他说的时候不带一丝笑意,冰冷的模样让叶汴顷都感到陌生。
“你要知道,他们这群人想给你这种不谙世事的百姓一个罪名,是坐着张几下嘴的事。”
叶汴顷点头:“我明白。但唯独‘阵’的事我不能坐视不管,我必须冒这个风险。”
他的眸底清澈。
“师兄,我不怕死。”
“我怕啊。”邵无恙直起身子,他苦笑一声笑骂了一声,“你这个犟真是随了那个老头。”
邵无恙望着叶汴清澈的眼。
“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到时候我有法子将你我剥离开的……主要是……我实在是找不到能寻求帮助的人了。”叶汴顷如实道,他好看的眉头拉拢下来,“要是会连累到你,我学的幻术可以用上,而且你随时可以把我送出去。一切我都会自己想办法的。”
邵无恙望着他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只是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座位后声音沙哑地开口:“你这都什么话啊……罢了。王珊珊这个人我只见过几面。”
他泼去凉茶给两个杯子续上热茶。
“王府在三年前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招亲,而闺中貌美无双的新娘便是这位性子泼辣的六小姐王珊珊。”邵无恙晃着手里的茶杯,回忆起来,“那时上门提亲的人无数,她也在院子里同不少人闲聊。可是到了成亲当天,这位准新娘却没了声。白马送新娘,纸炮锣鼓叫了大半座城,但有人却说听见了华美马车里隐隐的哭声。”
“是有人害怕,还是舍不得?”叶汴顷问到。
他摇头:“都不是,六小姐嫁的是一个和王府一样泼天富贵的人家,而且两家人相隔不远。平日里最疼爱六小姐的王夫人应当比谁都高兴,但那日唯独没有见着出来送嫁的娘。”
灯光离邵无恙很远,只有泛黄的余光打在他的脸上,之间他低头抿茶,漆黑的影子爬上他的眉眼。杯中沉浮不定的茶汤映出他黯淡的眼:“据说,当日晚那位年仅三十的妇人便被发现吊死在了府上。不过王府声称是患了痨病,三日后就草草举办了葬礼。”
“那王珊珊呢?她既然出嫁了,那我见到的问诊的人是谁?她怎么会回来?”叶汴顷不解。
“怎的,刚刚不是笃定是她吗?这会不自信起来了?”邵无恙转头,他没笑而是看着灯下的叶汴顷缓了脸上的阴沉。
叶汴顷张了张嘴,他似乎想到了一种可能,但他的思路还是乱的。
邵无恙也不卖关子,他揭晓答案:“那天她不是去嫁人。是去陪一个死人。”
“那时我也在场,院子里豪门宾客满堂。我同你一样,能开灵眼,沸沸扬扬的人群里一眼便能看到狭小的车轿里被捆着的新娘,以及那个和她捆在一起的死人。”邵无恙放下杯子,他似是冷笑又似在骂。
“堂前不见貌美的新娘子,马上不见意气风发的新郎官。只听得闹得满城的唢呐和散了半城的灰烟。不见朱门后的几拜高堂,不见母,不见笑。只见满院宾客吃的花天酒地的席,喜。”
“……”叶汴顷不语。
“阵阵锣鼓送新娘,烈烈白马不见郎。频频哭声诉谁人,不见拜堂不见笑。”
“荒唐。”
邵无恙讥笑一声:“在他们眼里,女子何尝不是盟礼?”
“那我问诊的王珊珊……她已经是……”叶汴顷幽幽道,“果然……”
“你应当早就知晓。”
“……脉象一摸便知死活。灵眼一开便见魂魄。”叶汴顷说道,“阴盛却杂着一股阳,魂魄胡乱烂成一片,我甚至瞧不见她的头身。”
邵无恙点头,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阵。
“贺宿火知道吗?”叶汴顷突然问道。
“今天他也问我了,我已点过他了,知又或者不知是他的事。”邵无恙叹气,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一声急促的敲门声。
“二爷,贺公子求见。”凤凰在门外喊到。
“你瞧,说曹操曹操到。”
邵无恙看着叶汴顷挤了挤眼。
“你带人来了?”邵无恙关上门。
“No,just me.”贺宿火走了进来,他似乎对叶汴顷半夜出现在这里见怪不怪了。
凤凰倒上茶:“二爷,鸟儿们已经准备妥当了,有几个还有意识,是你亲自来还是?”
“我相信鸦,你们辛苦了。”邵无恙点头,他转向贺宿火,“贺公子,你该好好改改你这说话方式了,这儿能听懂洋文的恐怕只有我了。”
“啊,抱歉抱歉,我是说只有我一个人。”贺宿火抱歉道,他瞄了一眼叶汴顷微微点头。
“三更半夜造访寒舍,你不应该是宴上对酒不尽兴吧?”邵无恙问道。
贺宿火不解:“你白天的一番话难道不是引我来这吗?”
“哈哈哈,那也不是叫你三更半夜来吧?”邵无恙抿了口茶后示意贺宿火坐下。
“我记得古人都是夜半吃酒闲谈……可惜,我这府上没有美酒只有苦茶。贺公子,你觉得如何?”
贺宿火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邵无恙是什么意思,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S……抱歉,我下次补上。”
“下次再来之前,希望贺公子你的口癖已经改好了。”凤凰在旁边撇撇嘴,“别像个半洋鬼一样。”
“啊,抱歉抱歉。”贺宿火不好意思道。
不知为何,叶汴顷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觉得贺宿火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凤凰。
“行了,闲聊到此为止,再晚点山鸡都要打鸣了。”邵无恙环顾一圈看向叶汴顷,“汴顷,你先说。”
叶汴顷点头,他望向贺宿火:“贺公子,我今天问诊的人确实是王府六小姐王珊珊。”
“果然……”贺宿火喃喃道,他没有怪叶汴顷而是问道,“那她怎么样?”
“不好。”叶汴顷果断道,“时日不久。”
“按汴顷给我的描述来说,她本该死了。”邵无恙直言,“一个魂魄混沌,阴阳失调的人不可能活过一年。”
“我记得传言六小姐疯了回娘家是两年半前,频繁问诊是两年前吧。”凤凰回忆道,“二爷,你知道的,我是不可能记错东西的。”
“你说得对。”贺宿火出乎意料地冷静,他紧了拳头问道,“你们的意思是这回还是要和鬼神扯上关系?”
凤凰点头:“哼,爱信不信。我们家二爷愿意冒险告诉你这个贺家的人这么多东西已经是很仁慈了。”
“好了,凤凰你就饶了他吧。”邵无恙无奈笑笑。
“干啥嘛……”
三人不再讨论,而是齐齐看向椅子上的贺宿火,这个留洋的青年知识分子从没有接触过这些牛鬼蛇神,他现在正在座位上经历一系列严肃的思想斗争。
过了一会邵无恙启唇想将话题引开:“贺公子,我们并不急着让你相信我们。如果我没记错,你很小就被送往海的对面留学吧?”
贺宿火点头,他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先不谈我。据你们所说,你们真的看得到魂魄?”
这一次叶汴顷抢先开口解释:“贺公子,眼见为实,如果你加入我们,自然会得到你的答案。”
“小帅哥,他都不信咱们,要怎么合作?”凤凰踩着高跟走到贺宿火面前,殷唇勾起冷笑,“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没变。”
“No,我没说我不信你们。我确实不信那些鬼神,因为我只信活生生的人,信救过我的叶大夫,还有我的眼睛。”贺宿火转头看向叶汴顷。
叶汴顷一愣,他微微一笑:“那你打算怎么办?”
“无论如何,这一辈子她已经走到终点了,她不能再受苦了,我想送她回去。”贺宿火果断道,“就像你说过的,生死不可逆。”
“没想到贺公子也是这般文艺的人,海外留学果然好处不少。凤凰,你考虑一下呗?”邵无恙玩笑似得冲凤凰笑笑。
“二爷!!”
“我留洋又不是只得到了一身肌肉的好吧,我也是有在读书的。”贺宿火尴尬咳嗽几声解释道。
“你竟然能这么绝情?你不该为你这个小、小情人支支吾吾一会?”凤凰反问道。
“哦?”邵无恙起哄似地遮住嘴。
贺宿火严肃道:“What??她不是我的情人,三年的了无音讯我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当初丢下我的时候你也这么绝情?”凤凰讥笑道。
“Hey!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刻薄。更何况我们当时没有交往啊?”
“那写什么信,编什么藤环?”凤凰抱着胸质问道。
“因为你是我朋友我自然也要给你一封,我给每个朋友都写了,再说了,藤环是我妹妹编的,也是每个人都有的,我看上去会编吗?”贺宿火无辜道。
“好了好了,孩子们。你俩再吵下去没人来都要有人来了。”邵无恙无奈地揉眉叫停。
“哼。”凤凰走到邵无恙旁边,不再理会贺宿火。
独留下贺宿火满头问号。
叶汴顷一如既往地严肃,他皱着眉:“藤环……王珊珊能活到现在肯定是有人用了什么给她强制续命。”
“没错。但……是什么呢?”邵无恙问道。
“普普通通的续命阵法是不可能的,这么小的地方我都做不到。难道是养小鬼?”
叶汴顷声音渐渐消失,他紧了紧拳头。
“先给他们看看那个东西吧。”邵无恙提示道。
叶汴顷回神,他拿出身上锦囊里包着的纸灰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贺宿火和凤凰一起走过来,他们好奇地观察着这堆红色的灰。
“冷掉的灰还能是红色的?”凤凰歪头。
“红磷?”贺宿火疑惑道,“怎么会是这么细的颗粒,看上去是灰的质地。”
“什么是红磷?”凤凰疑惑。
“火柴盒你见过吧?里面的火柴头上红红的就是红磷。”贺宿火在空气中比划了几下,“不过就算是红磷的母质矿也不可能长这样,这和我在实验室见到的太不一样了。”
“这不是红磷,这是符纸灰。”叶汴顷解释道。他照着之前邵无恙的动作敲了敲桌,红灰伴着震动在黄纸上翻腾。
“敲而散,吹而聚,故是阵眼符灰,烬色暗红则代表下阵副符还未被完全破坏。”邵无恙说道。
“在王虎府上发现的?”贺宿火起身,他脸色铁青。
“嗯。”叶汴顷点头。
“果然,那个老□□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凤凰瘪了瘪嘴。
“东阳府那有我的祖辈布的风水阵。”
“那么……你现在是说他们对你祖宗的阵动了手脚,然后毁坏了原本的阵图,导致符纸自燃。”贺宿火很聪明,他想了一会后道,“那影响风水阵的很可能是运行了两年左右的珊珊的续命阵?”
“哟哟哟~叫起珊珊来了。”凤凰若有若无地唏嘘道。
“怎么了?”贺宿火歪头不解道。
“不止。”叶汴顷担忧道,他看向邵无恙,“因为一个简简单单的续命阵怎么可能破坏阵。无……二......”
突然,他不知道在贺宿火面前应该怎么称呼邵无恙。
“哈哈哈,怎么连我名字都叫不好?”邵无恙起身,“无恙。”他给出答案。
“无恙,你我都听见了王府的一些细碎的动静……不对,你的意思难道是?”
叶汴顷抬眼,只见邵无恙已经到了门口。男人不知道何时已经开了扇,悠闲地扇着扇子在屋里慢慢踱步悠悠道:“汴顷,你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东阳府那绝对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续命阵,也绝对不是一个小小的改阵。”叶汴顷恍然大悟。但少年越说眉头越紧,乌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这团灰,渐渐地惶恐的神色落入所有人眼底。
“有人不仅改了这个阵,还私自在里面养了东西。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符纸冲突**,而那个东西正好吃了淘汰的部分,导致它有了实体。”叶汴顷说着,自己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因为他比任何人更深知改阵的后果。
抬眼,邵无恙已经站在了叶汴顷旁边,他抬手包好纸灰,脸上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浅笑:“嗯……可能吧,按你这么说,如果那人改了这个阵,那么就意味着城里其他阵也会随之受到影响,甚至有些地方会直接瓦解。所以倘若他们无知,不去改其他阵来调和,那么东阳府甚至这座城都将受到影响。”他拿出一个香囊袋子将纸灰装了进去挂在自己的扇子上。
“二爷,我们该怎么做?”凤凰忧心忡忡地问到。
邵无恙耸肩:“静观其变或者隔岸观火?”他反而看向贺宿火。
贺宿火皱着眉,他本就是不信鬼神的,如今突然听到这么一个消息他自然一下消化不完。
“唉,年轻就是好,已经在想远大的未来了。”邵无恙笑笑搭上叶汴顷和贺宿火的肩膀,把两个在想未来的人招回了神,“给你们我做生意到现在的一个建议。”
“欲想登天,就需先解燃眉之急。”
“你说的对,我们得先解决珊……王珊珊的事,或许从这里切入是最好的。”贺宿火赞同道。
“也给你一个除了相信他外,也相信我们的理由?”邵无恙耐人寻味地拍了拍贺宿火的肩膀。
“OK。”贺宿火点头,“那么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他起身推开窗,一缕清风吹进屋内。
“邵无恙,你这府上似乎还得加点人手啊,人这么少怎么行?”
“多谢贺公子提点,改日我便添人。也是该换一波新人进府里,增添人气了。”邵无恙冷笑,他示意凤凰带他离开。
“下次莅临寒舍时,记得带几瓶上好的酒来,免得叫人怀疑。”
“当然。”贺宿火点头。
“既然你这么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相信贺公子不会买到赝品的。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个国家这个荒唐人间。毕竟……对你们来说不该在的东西可不少。”
“你们?”凤凰不解。
但身后的邵无恙却点头,他的眼神就仿佛在说“包括你”。
“那我也先行告退了。”叶汴顷起身。
“嗯。”邵无恙微笑,“添件衣服出去吧,天凉。”
“好。”
突然贺宿火像是看到了什么般他急急回头抓住叶汴顷的手臂。
“哎呀,叶大夫,我今日找你怎么哪都没找着你人?”
“?我……”叶汴顷满脸疑惑。
“唉,都别站我门口聊天啊,两位不如回去路上聊一会?”邵无恙打断叶汴顷的话,他眨眨眼。
“不知贺公子的贵驾可否载我们一程?”凤凰立马会意挑眉。
“乐意之至,两位。”贺宿火拉着叶汴顷来到车门口,绅士地拉开门。
“告辞,师兄。”
邵无恙点头,他一人站在门口向着远去的车马挥手告别。
淡淡月色,邵无恙的眼隐在额前缕缕发影里,他宽松的长衫飘飘,薄唇里呼出一口热气,初冬的风吹散了男人的酒意,他看着手里的扇子,似笑非笑,又抬头扫了一眼不远处转角的人影,终是转身关上了沉重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