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客厅与后院的两扇门都敞开着,午后阳光很足,光线将小小的北屋映成了金色。赵小宽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偶尔看一眼院子里干活的青年,看对方熟练地翻转晾衣绳上的褥子,手握藤条拍来回拍打。
为了迎接新年,周梁说要把北屋里里外外大扫除一遍,被褥抱出去晒晒,再给两扇门贴对联。他没有拒绝,往年这时候,他已经坐上返乡的大巴,出发前也会花半天时间收拾出租房,给门贴上对联,图个吉利喜气。
对赵小宽来说,哪怕自己一个人过年,春节的仪式感也不能丢。周梁什么都没让他操心,提前准备了对联和年货,主动帮他大扫除,还留下来陪他过小年夜,他面上不显,其实心里很高兴。
阳光下的周梁充满朝气与活力,一如初见时那般耀眼,赵小宽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脑子里又冒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看着这样的周梁,他认命了。
印着牡丹花的大棉被又旧又沉,晒过的一面摸上去软和不少,周梁并不满意,皱眉翻了个面。自住下以来,这套具有年代感的被褥他晒过三次了,他知道赵小宽一向节俭,但第一次扯下床单和被套时,还是被他过于节俭的生活作风给惊到,心疼得当天下午就去买了新床垫和羽绒被,谁知赵小宽不领情,跟他闹了一通,非要换回去,倔得要命。
周梁边拍边转头,想看看赵小宽睡着没,恰好撞见他慌乱地放下手机,又扯着盖在腿上的毛毯将其遮住,行为十分可疑。
“你干吗呢?”
“有点冷。”赵小宽随口胡诌。
一听冷,周梁立刻放下藤条拍走过去推赵小宽进屋,推到客厅后又抱上沙发,拿自己的羽绒被给他盖上。
他摸了下赵小宽的手,确实有点凉,于是包住握紧:“冷也不早说,傻吗?困不困,困我一会儿去铺床。”
周梁干活的手很热,赵小宽由着他帮自己暖手,摇头说“还好”。周梁发现赵小宽这两天很不一样,除了晚上洗澡仍不让帮忙,没有再拒绝过自己。
借着“新年新气象”的名义,他老话重提,玩笑道:“那两条厚棉被跟着你多少年了?”
“十年了。不对,十一年,过完年我都二十七了。”
十一年……轻松的语调背后是周梁不够了解的过往,他突然明白过来,想岔开话题,又听赵小宽说,棉被是已故的父亲做的,他几年前背回老家翻新过一次。
“弹棉花你知道不?用棉花弓……弓箭你知道吧?有点像,然后用木锤敲弓上的弦,弦把棉花弹松了就能做棉被。”赵小宽看周梁有点呆,猜他肯定没见过,“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爸以前在镇上就是做这个的,现在城里看不到了。”
“我懂!”周梁不懂弹棉花,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蒙,怪自己没跟赵小鹏打听清楚。在赵小宽略微惊讶的眼神下,他面不改色地将刚才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你看,你跟我说,我不就懂了嘛,再说说。”
“……”赵小宽被周梁满脸求知欲的样子逗笑了,“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爸留给我的东西我有感情,所以不想换,盖着挺暖和的,不比你这条羽绒被差。”
“以后都不换了。”周梁轻轻捏着赵小宽的手掌,问他是不是也会弹棉花。
“会啊。这活特别累人,比做油条累,一天下来腰酸背痛,那弓沉着呢,还得掌握平衡。打一床棉被工序也多,费时费力,我那会儿一放学就帮我爸弹,他一个人很辛苦。”赵小宽说着陷入了回忆,良久,他发出感慨,“去年回老家,镇上那家弹棉花的店关门了,我问隔壁卖香烛的老板,说是不做了。现在都机器弹棉花,手工的挣不着钱了。”
“我爸要还在,估计得改行跟我一起卖油条。”
“嗯。”
越是了解赵小宽的过往,周梁越是心疼,不着边际地去想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认识他,如果早几年认识,他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
周梁将干洗过的新衣服和新鞋袜整齐地叠放在床尾,叮嘱赵小宽明天穿,又拿来对联和双面胶,邀请他一起贴。说是一起贴,赵小宽几乎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负责指挥,顺便撕一下胶条。
“这个位置行吗?”周梁举着对联上下比画,回头问赵小宽有没有歪。
“右边高了点,停,再往上去一点。”
“这样?”周梁往上移了一公分。
“行了。按着别动啊,我给你撕胶条。”赵小宽拄拐走到周梁身边,低头认真撕胶条。
屋里开着暖气,赵小宽没套羽绒服,睡衣被孕肚顶出一道弧形,周梁盯着他圆鼓鼓的肚子,忍不住想摸一摸,便顺手摸了上去。赵小宽一看对联歪了,打开他的手:“你贴就贴,瞎摸什么。”
“小油条最近闹腾吗?”
“他哪天不闹,刚才还蹬我呢,现在好像睡着了。”赵小宽用右手扶了下对联,让周梁按着别动,扯断胶条递给他,“给,别贴歪了啊。”
“嗯。我给你的《起名宝典》看了没?”
“看了,没想好。”说起小油条大名,赵小宽很头疼,感觉怎么组合都不好听,毕竟要跟着小油条一辈子,他不想草率决定。
周梁开起玩笑:“取四个字的怎么样?叫赵小油条。”
“……贴你的对联!”
贴好对联和福字,屋里喜庆不少,连带着赵小宽心情都愉悦起来。赵小宽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打开微信朋友圈想发动态,正编辑文案,周梁忽然坐到他旁边,说想跟他合张影。
“好。”他没犹豫,应了下来。
过年不吵架,吵架不过年。周梁不记得从哪听来的这句话,他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往前伸,赵小宽立刻坐正,用手抓了抓长出来的头发,随后一脸认真地看向镜头积极配合,还真是乖乖的。
肩膀上搭过来一只手,周梁歪着脑袋慢慢靠近,眼看越贴越近,赵小宽以为他要亲自己,想躲开,身体却被揽得很紧,动不了。
“躲什么?”周梁退开一些,“只是拍个照。”
“……”
“表情不对,绷这么紧干吗,放松。”
“……”
“看镜头。”
屏幕外的眼神与屏幕里的眼神对上,屋里静得仿佛能听见心跳声,过于直白的目光让赵小宽有种被周梁扒光了的感觉,他心跳逐渐加快,眼神开始飘忽。怎么好像又被牵着鼻子走了,他推开周梁:“你还拍不拍了?”
“拍。这是我们的第一张合照,我想拍好看点,留作纪念。”周梁一本正经道。
第二张了,赵小宽心说。
要不是为了留纪念,他真不想配合,好在周梁恢复正常,很快拍下了属于他们二人“唯一”的合照。
“大过年的,你就不能笑一个。”周梁当着赵小宽的面,将拍下来的照片设置成桌面和锁屏壁纸,又用食指尖戳了下照片里他僵硬的嘴角,突然问他,“你在公园里的那张照片,谁给你拍的?”
“什么照片?”赵小宽没懂。
“你说呢?站树底下拍的,笑得特别灿烂。”周梁最后两个字咬得重了些,说完冲赵小宽微微一笑,“就像我这么笑,你还对着镜头放电。”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赵小宽想起来了,原来是交友软件的头像照,他无语地瞥了周梁一眼,“那是我哥给我拍的,他过来看我,我带他去公园转了转。”
“哦,原来是大哥拍的,怪不得这么帅。”周梁笑眯眯的,“照片还有吗?我想要。”
“没有。”有也不给,赵小宽后知后觉地感到不痛快,周梁凭什么理直气壮地问他头像照的事,自己的相册倒藏着掖着不给看。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他脱鞋上了床:“我困了,想眯一会儿。”
赵小宽最近这阵子有些嗜睡,周梁并未多想,替他盖好棉被,出去做饭了。
门被带上后,赵小宽点开收到的合照,盯着照片里的周梁看了许久。他存入相册,打开朋友圈,发了今天的第二条仅自己可见的私密动态。
“欸……”好像做了一件蠢事,他抚摸着肚子,小声问,“爸爸不该这样,是不是?”问完又自己给自己找补,“爸爸就是想留个纪念,没想别的,真的。”
*
房东大爷去了小女儿家过年,年初三才回来,赵小宽与周梁这回算真正意义上的独处。
远郊管控不如城区严格,屋外的烟花绽放声此起彼伏,桌上是丰盛的五菜一汤,赵小宽的情绪被浓厚的年味感染,笑着端起汤碗想跟周梁干杯,提前祝他新年快乐,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常宇的电话不接不合适,周梁当着赵小宽的面接通,跟对方说了声“新年快乐”。
“正准备开吃,你真会挑时候。”
屋外响起“嗖嗖”的烟花声,听不清电话那头说了什么,赵小宽看见周梁笑得很开心。
“你知道就好。”周梁笑了两声,“这事我比你还急,年后马上安排。抽不出时间,等有机会吧,我事多行吗?替我跟安炀问好,不说了,行。”他挂断电话,见赵小宽发愣,自觉汇报情况,“是画廊的合作伙伴,叫常宇,之前跟你提过。”
赵小宽“哦”一声,刚想说话,又被消息提示音给打断,他偷偷瞟了眼周梁的手机屏幕,这次是微信弹窗,不止一个窗口。
光知道的就有好几个,周梁的圈子应该很大吧。
从下午开始,圈中好友陆续发来新年祝福,周梁抽空能回复一两条,此刻是一条都不想回了,只想跟赵小宽好好吃个饭。他抬头说了句“等等”,复制其中一条祝福语直接来了个群发,随后将手机关机,揣进裤兜。
赵小宽看在眼里,忍不住发问:“你家里找你怎么办?还是别关了。”
“没事。”周梁起身去洗了个手,又坐下给赵小宽剥虾,他边剥边说,“我爸早上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带你回家过年。”
“……”
“我跟他说你是我师父,不是男朋友,所以带不了。”
赵小宽心里“咯噔”一下,没吭声。
“你猜我爸说什么?”周梁把虾肉放进赵小宽碗里,笑道,“他说我活该,一天到晚不知轻重,就该吃点苦头。我觉得挺甜的,比起带你回家,我更喜欢现在这样,只有我们两个,就像以前在你家一样。”
“周梁,你……”赵小宽语气顿了两秒,冲周梁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徒弟,师父祝你新年快乐!”
“干吗突然这么正式,‘徒弟’都来了。”唯独这个时刻,周梁不想喊“师父”,他收起嘴边的笑容,目光坚定地看着赵小宽,语气认真,“赵小宽,新年快乐。”
屋外的烟花持续绽放着,除夕未至,家家户户已经开始庆祝新春,一派喜庆祥和的景象。屋里的师徒二人似乎回到了初识的样子,他们不谈感情不谈未来,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从天气到农村过节习俗,再到流行音乐和电影,聊到后来,赵小宽主动谈起自己过去的经历,甚至给周梁传授弹棉花的技巧。周梁听得专注,频频点头夸师父厉害能干,追问赵小宽还会什么,表示自己通通都想学。
看着认真好学的徒弟,眼神里有了不一样的东西。这一刻,赵小宽相信感觉是真的,他能感受到周梁对自己的情意。
跟周梁开开心心地过完这个年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