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云琛猛地一僵,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
那双温热的手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收回,却并没有完全离开,而是停在了她的侧脸边缘。那触感近在咫尺,像是落在皮肤上的一片羽毛,轻得让她的神经一寸寸绷紧,又一寸寸瓦解。
她的视线模糊了一瞬,等到逐渐对上那双眼睛时,心里某处绷得太紧的弦忽然一松,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发出了一声哑而短促的响。
……是他。
是男孩。
是......
是阮秋。
阮云琛眨了眨眼,眼角的湿意被风一吹,凉得刺人。她甚至来不及感受那种微妙的放松,脑海里的喧闹便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将她拉回到现实。
阮秋的手还停在半空,指尖微微弯曲,像是准备触碰,又像是在犹豫。
他的眉头轻轻蹙着,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稍稍后退了一点,像是在给她留出喘息的空间。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不确定的试探。
那句没头没尾的问话像是被挤出来的一样,显得突兀而多余,但也掺杂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安抚。
他明明看到了那几滴狼狈滴下的眼泪,明明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还是硬生生地拐了个弯。
阮云琛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她的呼吸莫名变得沉重,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开了,像是害怕自己被看穿。
额头上残存的温热让她几乎本能地想往后退,但指尖扣住墙皮的力气早已被抽空,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发烧了吗?”阮秋又开口了,但语气比刚才更低,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抬手的动作犹豫了一瞬,然后缓缓向前。
那是一个极小的幅度,仿佛在试探着对方的底线,又像是怕自己做错什么。他的手指落在她的额头上,轻得像是要将她的情绪一点一点捋顺。
阮云琛的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往后躲,却僵在了原地。
阮秋稍稍犹豫了一下,手指轻轻探了过去。动作很慢,像是在给她时间拒绝,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片易碎的玻璃。
他的指尖从她的额头滑下,停在了脸颊边,触及到一片微凉的湿意。
那是......眼泪。
阮秋的动作顿住了。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像是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他的手稍稍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擦掉了她眼角的泪。
阮云琛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眼角,冷风一吹,刺得发疼。
崩溃、狼狈、痛苦。
这一切像是被更大的震撼覆盖住,瞬间失了颜色。阮云琛僵在原地,那种迟迟无法回神的恍惚感仿佛要将她淹没。
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像是被掐住了一样,整个胸腔在这一刻空荡荡的,什么都抓不住。
她从来没有想过。
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双手,带着沉默的温暖,抚平她混乱的边缘。没有想过,会有人在她最不堪、最狼狈的时刻站在这里,试图理解她。更没有想过——会有人为她擦掉眼泪。
她一直以为,眼泪是她最后的秘密。
父亲酗酒时的咒骂和挥拳,母亲咳嗽得喘不上气的模样,还有那个永远不肯安分的酒杯砸过来的声音,这些画面时常在她脑海里一遍遍回放。
她知道痛苦是什么,她早就学会咬着牙忍,忍到那些伤疤结痂,也从不让它们流出血来。
淼淼哭的时候,她从不哭。
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也哭了,那些落在她和母亲身上的拳头就会落在淼淼的小身板上。她不怕被揍,也不怕疼——她只是不能让淼淼疼。
阮启明倒在血泊里时,她站在那里,脚底发冷,手心发热,浑身被刺骨的寒意和汹涌的热浪交替着吞噬。
她没有哭。
她只是一点一点地把那把刀放下,像放下一块烫手的炭,然后慢慢把自己从那一刻剥离出去。
后来,她梦到过无数次那个瞬间,每一次都会惊醒,手心湿热,满是粘腻的错觉,仿佛血一直留在她的指缝间,从未干透。
在福利院时,她试过向人靠近,试过不被孤立,可那些尝试都像是水滴砸在铁板上,毫无意义。
攒下的钱被抢走,稍有出头的举动都会被无视,甚至被群起攻之。
她沉默着,看着那些恶意和冷漠一层层加诸在她身上,慢慢将她逼到崩溃边缘。
后来,她走出福利院,跟着宋祈做工,迎接那些债主的面孔——害怕的、愤怒的、绝望的……她学会了隐忍,也学会了伪装。
她挨过打,也还过手,所有的一切都压在她肩上,像是告诉她:阮云琛,你的命天生就带着赎罪。
阮云琛早已习惯被孤立,早已不指望有人会站在她身边,更别提什么陪伴和温暖。
她甚至不确定,如果淼淼知道她每天在外面做的这些事,是否还会像小时候一样拉着她的手,骄傲地说:“我的姐姐是超级英雄。”
可她的姐姐不是。
阮云琛知道她不是。
她甚至不能确定,如果淼淼知道她每天在做什么,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
还会不会对她露出那般天真的微笑。
胸口像是被什么重重砸了一下,窒息的痛感一**涌上来,但奇怪的是,那个触碰的瞬间,却像是往无边的苦海里投进了一盏灯,微弱,却将一片阴影照亮。
她低下头,手指扣紧冰冷的地面,潮湿的积水顺着指缝渗进来,像是要把她扯回到泥沼深处。可那双手的温度还在,微凉,却足够让她短暂地停下来。
阮秋安静地坐在旁边,没有开口。他只是靠着墙,像是一道屏障,把所有的风声和寒意都挡在外头。
她忍不住侧过头,看着他微微低垂的侧脸,那种沉默的安定让她的胸腔突然像是裂开了一道缝。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在这种时候,陪着她——哪怕什么都不说。
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吸也在那一刻滞住了。
心里的某个角落,长久以来被压得死死的地方,像是被突然掀开了一条缝隙,透进来一点亮光。
那光明明很微弱,却刺得她连悲伤都忘了,只剩下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阮云琛努力地想要让自己看清眼前的一切,目光却止不住地失去了焦点。那就像是没办法从恍惚里脱身,眼前的画面逐渐被抽成了一幅虚化的影像。
阮秋的脸线条柔和却带着少年特有的稚气,眉头微微蹙着,神情专注得让她无所适从。他的手还停在半空,像是怕再碰触她多一点会让这片压抑的氛围重新炸开。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她甚至能听到楼道里风吹过的声音,夹杂着门板轻轻作响的吱呀声。
周围的一切声音和画面都被放得很大,清晰得不真实,而她整个人却像是漂浮在一片无重力的空间里,无法掌握自己的一点存在感。
男孩的手停在半空中,像是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可能越界了什么。他的目光触碰到阮云琛那双失焦的眼睛,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瑟缩。
“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压得很轻,像是在道歉,又像是怕惊扰她。
他的缓缓地缩了回去,像是被火焰烫到,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愿伤及对方。
阮秋的动作很慢,慢到阮云琛觉得时间似乎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空气中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却像风一样在她的肌肤上迅速消散。
楼道里的静默被无形放大,偶尔传来一两声远处的脚步,还有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
阮云琛听见了这些细碎的动静,却像是被困在一片无声的深海中,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一层模糊的水雾之外。
“对不起。”那句微弱的道歉在脑海里回荡,似乎刻意压低,却带着某种无以言喻的重量,像是打破牢笼的第一声。
阮云琛依然僵坐着,视线空洞,仿佛那轻飘飘的两个字让她彻底陷入了某种未知的停滞。
她的身体做不出任何反应,连手指都像是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心底那种难以言喻的恍惚。
口袋里的小录像机沉甸甸的,坠得外套都长短不一了起来。另一边的欠条可能已经皱得不成了样子,但阮云琛管不了那么多。
她的脑海里依旧是一片空白,只有那句“对不起”在她的耳边来回回荡,像是要冲破牢笼,阮云琛却不知道那“牢笼”究竟是什么。
她从未听过有人对她说“对不起”。
至少,不是这种意味深长的、像是要触碰某种禁区的“对不起”。
阮秋抿了抿嘴角,安静地靠在墙边,慢慢挪到她的身侧坐下。
他的动作小得几乎不发出声音,像是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守护。他垂下眼睛,侧脸隐没在昏暗的光影中,手指轻轻蜷在膝盖上,安静得像一堵墙。
一堵无声的墙,挡住了楼道尽头透来的冷风,也挡住了那些可能还在窥探的目光。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会说“对不起”呢?
为什么他会擦掉自己的眼泪呢?
为什么他要从房门里出来呢?
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好像在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等着自己呢?
现在是,早上是,昨天是......之前在那地下全场后——甚至在淼淼生病的当晚、在她被那债主的刀割伤了肩头时,也是如此。
他总等在那里。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是静静地等在那里,递上那些廉价的酒精和纱布。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出了声。
可她却不敢看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
她不敢知道。
她的胸腔里有一种陌生的情绪在翻涌,但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是慌乱,还是一种被看见的错觉?
“因为你......给了我一袋豆浆。”阮秋说。
阮秋知道,自己这条命都是阮云琛给的。
那年的秋天,冷得像冬。
夜幕降临得很早,桥下的阴影越发浓重,像一只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口。
他蜷缩在角落里,膝盖紧贴着瘦削的胸口,头埋在臂弯里,眼睛紧闭着,不敢睁开。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再撑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冷得像块冰,胃像是被铁锤砸了一下又一下,空空的,闷闷的,透着麻木的疼。
他试图将自己缩得更紧一点,想把那些难以忍受的痛楚挤压出去,可所有的动作都是徒劳。
寒冷从地面蔓延到四肢,最后爬上心头,像一条看不见的锁链,将他牢牢困在原地。
挣扎的力气像水一样从指缝间滑走,连那微弱的渴望都被时间磨得发白,变成了不可触碰的空虚。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荡,仿佛没有了过去,也没有了未来。睁开眼,闭上眼,都是一样的黑暗。
风刮过来,卷起地上的湿气,腥臭味刺进鼻腔,让人作呕。
他不是没努力过。
从那座山里逃出来时,他拼尽了所有力气;躲过村里的追捕,藏进货车,硬生生忍着饥饿和寒冷熬过了三天。每一次货车停下,他都屏住呼吸,生怕被人发现而被重新送回那个地方。
他以为自己可以活下去。
可现在,他躺在这里,眼皮沉重得像压着一块石头,连抬一抬的力气都没有了。喉咙干得发疼,胃里空得像是被挖走了整块,而四肢早已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冰冷的麻木。
他告诉自己别再挣扎了,余光间,有一条细细的乳白色液体顺着地势,从远处蜿蜒而来,混着地上的污水,在他面前划出一道浅浅的轨迹。
豆腥味随着热气一起扑进鼻腔,那是某种陌生却微妙的香气,烫得让人分不清是暖意还是刺痛。
他忍不住抬起头,目光从膝盖间抬起,穿过桥洞阴影。
他看见了一个女孩。
她背着一个更小的孩子,身形单薄得几乎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桥洞外的天色昏黄,晚霞像燃烧的余烬,洒在她瘦削的肩膀上,给那摇晃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风从桥洞吹进来,带着晚秋特有的湿冷,刮过他的脸颊,像细小的刀子。
她的步伐很急,像是有什么在后头追赶,但每一步都沉得像在负重。
背上的孩子两只手紧紧环着她的脖子,嘴里叼着一根吸管,微微晃动的豆浆袋子滴出了几滴奶白色的液体,顺着她的脚步洒在地上。
豆浆滴滴答答的声音和一丝丝热气直往他的胸腔里钻,他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豆腥味,混着秋风里桥下积水的霉味,味道不算好闻,却隐隐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
可撩拨得他胸口发痒的,不是那气味,而是那背影。
那个女孩,背着一个孩子,踉跄却稳健,瘦削却不曾弯下脊背。那孩子的笑声轻轻传过来,细碎得像风吹过树梢,却带着某种几乎触不可及的温馨。
他无法移开目光。
不是因为饿,也不是因为渴,而是一种更深的、几乎本能的渴望。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画面——脏乱的桥洞里,一个瘦弱的背影撑起两个生命,那样不堪,却那样坚韧。
他的喉咙动了动,胃里隐隐作痛,可那痛意却被某种更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那情绪像是从心底深处翻涌而出的潮水,裹挟着一丝丝几近绝望的希望,摇晃在他已经冰冷的胸腔里,像一簇风中的火苗,既脆弱,又执拗。
“姐姐,他在做什么呀?”那背上的孩子拉了拉女孩的头发,声音糯糯的,带着孩子特有的稚气。
“躲雨。”
“他吃饭了吗?”
“......大概吧。”
女孩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始终直视前方,背影决然得像一棵风中的孤树,摇晃,却挺直。
雨早已停了,甚至连空气中潮湿的味道都开始散去。女孩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多看一眼,迈开步子往前走。
他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夕阳的余晖把她瘦削的轮廓拉得很长,像是一道微弱却坚定的线。他看着那袋豆浆在女孩的手中晃动,耳边回荡着小孩子吸管的声音,那些声音渐渐消失在远处。
胸腔里的那点火苗像是被什么无声地浇灭了,徒留下一片灰烬。
他慢慢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手指攥紧了泥泞的地面。他嘲笑自己刚才的荒唐。真是可笑,他竟然真的生出了一点期待,像个眼巴巴等着施舍的乞丐。
多么愚蠢,多么可笑。
他的喉结动了动,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随即又垂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试图把那点渴望掐灭。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里冰冷的声音在一遍遍重复——没人会停下脚步,没人会为他做什么,他不值得,也不可能被看到。连他的爸妈......
对,连他的爸妈都可以为了钱,把他卖给那面包车里的人贩子。
他从来就不是被拐卖的。
他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抛弃的。
即便一次次向自己撒谎,即便一次次说服自己,说是自己在游乐场不小心跑丢了、上了不认识的阿姨的车——可那阿姨,就是他亲生母亲的妹妹啊。
即使想着逃走,即便真的逃了走......他也不敢回家。
不敢回到本来应该在的城市。
他以为自己可以活下去。
可现在,他躺在这里,眼皮沉重得像压着一块石头,连抬一抬的力气都没有了。喉咙干得发疼,胃里空得像是被挖走了整块,而四肢早已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冰冷的麻木。
风从桥洞外吹进来,夹着一股**的潮湿气息,像是从最深的黑暗里涌来的浊浪,将他牢牢裹住,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的耳边只剩下一片嗡嗡的轰鸣,那是血液流动的声音,急促又低沉,像是某种绝望的呓语,逐渐在他的意识中淡去。
他真的要死了吗?
他曾经拼尽了所有力气,咬牙坚持,告诉自己不能死在那个地方,不能被那群人抓回去,不能变成毫无意义的符号。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早已没有了继续的理由。即使活下来,又能怎么样呢?
他闭上了眼睛,任由绝望一点一点将自己淹没。
没人会在乎他,也没人会……
“给你。”
声音低哑,突然从头顶传来,像是落进了他的骨子里。
他猛地抬起头。
那女孩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又折返了回来,逆着昏黄的光线站在他面前。她的脸笼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一只微微颤抖的手,递过来那袋豆浆。
风从桥洞外灌进来,吹动她鬓角的发丝,露出一张苍白而倔强的脸。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拿着。”
那袋豆浆透着微温,热气缭绕在她的指尖。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怔怔地看着她。豆浆的气味越发清晰,他的喉咙里仿佛被灌进了一股炽热,连视线都开始模糊了。
女孩的手没有收回,像是一根细细的线,把他拉回到了一个他已经快要遗忘的地方——那个曾经拥有一点点温暖的世界。
阮云琛却不记得了。
空气静得诡异,仿佛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了外面,只剩下四周破旧的墙皮和潮湿的阴影。
走廊尽头,昏黄的光线透过裂缝洒进来,在地面投下一片摇晃的光影,仿佛也在轻轻打量这一场无声的对峙。
阮云琛垂下眼,抬手抹了一把眼角,指尖擦过皮肤时才发现那里还有未干的泪痕。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像是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却又没能完全恢复呼吸。
听见两个字的瞬间,她的心里浮起一阵难以形容的迷茫。那种感觉像是久闭的窗突然被推开了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带着细碎的记忆碎片打在脸上。
“豆浆?”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涩,语气里透着不确定,更多的是茫然。
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试图从记忆的角落里翻找出一点痕迹。可徒劳无果,像是伸手试图抓住风的影子,只碰到了一片空白。
阮秋没有回答,只是抿着嘴角,笑了笑。
他的笑意很淡,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坚定,像是久经风霜的一片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却无意坠落。
他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而温柔,像一片不带侵略的湖水,映出她此刻的狼狈,却没有半分评判。
——记不记得,对阮秋来说,并不重要。
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他只要自己不要忘却就够了。
他看着她,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间。眼角的泪痕早已风干,留下淡淡的痕迹,像是伤口结了薄薄的痂。可她的神情里却透着一种倔强的硬,像块冻得发白的石头,被冷风打磨得再无棱角,却依然紧紧攥着自己的一点体面。
他知道,她总是这样。
她把自己藏在一层又一层的壳里,每一层都嵌满了尖锐的荆棘。那些刺是给外人看的,昭示着她的疏离、冷漠、不近人情。
可她自己却从不避让,那些最深的尖刺,是扎在她自己心里的。
阮秋抿了抿嘴,没有出声。
阮云琛拧着头看着他,看着他的笑容里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她读不懂,也不想去读懂。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情绪,陌生得让她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排斥。
“……什么豆浆?”她又问了一遍,这次语气稍稍重了一点,但依然无法掩饰内心的混乱。
四周的寂静在此刻被拉得无比绵长,连走廊尽头传来的那一声遥远的关门声都变得轻微又遥不可及。阮云琛听见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的大脑里像是一片空旷的荒原,只有这两个字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陌生感。
阮秋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执着和柔软。那是一种笃定的温暖,像是从很久之前的一个秋天一直延续到现在。
他知道阮云琛那层硬壳下面是什么——不是她自己以为的十恶不赦,不是她自己口中冷硬无情的恶人。
那里是柔软的,温热的,就像那袋豆浆。即便被日复一日的冷漠和嘲弄包裹着,那份柔软也始终没有被磨灭过。
她可以无动于衷地转身离开,又可以在下一个瞬间折返,将手里仅剩的温暖送出去。
她可以冷漠得像一片冰冷的荒原,也可以柔软得像最温暖的春天。
可她自己不知道。
阮秋轻轻垂下眼睫,笑意在嘴角晕开了一点点,像是怕风吹散了一样,又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她的好,她的柔软,她连自己都不知道,可他知道就够了。
他不需要多问,也不需要多说。她可以藏在她的壳里,带着她的荆棘,只要她愿意,他可以一直等在外面。
“没什么。”他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中仿佛多了一种看不见的重量。
阮云琛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盯着他,那种陌生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翻涌,难以平复。
她不知道,他的那句“没什么”究竟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
但阮秋却知道。
他知道,七年前那个装着豆浆的袋子已经足够温热。
即使她早已将这一切遗忘在了风里,他仍旧愿意在这里,默默守着那些她早已不记得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