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冉说得很直接,甚至带着一点隐隐的不安——那不安没有露在脸上,而是藏在语气里,像是被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压制着。
阮云琛的目光慢慢地转过来,落在她的脸上。对方眉心还拧着,眼里带着一点微妙的防备,却又不全是敌意。
“随便看看。”阮云琛开口,语气轻得像是从嗓子里溜出来的风,含糊得没有一点实质内容。
程一冉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一些,手指轻轻捏住了毛衣的边角,像是要把袖口拽得更平整一点,却拽得更皱了。
她站在那里,半信半疑地看着阮云琛,像是试图从她脸上捕捉点什么线索,却又无从下手。
“看看?”程一冉重复了一遍,语调里带着一丝难掩的疑问,“……看看什么?”
阮云琛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把手从宽大的上衣口袋里抽出来,隔了会儿,又僵硬地塞了回去。
程一冉尴尬地笑了笑:“家里冷,没安暖气。”
她说着,低头理了理地上一个被自己——或者是她妈妈踢歪的一个塑料箱子,又抬起眼匆匆扫了一眼阮云琛。
阮云琛没说话。
她只是坐在桌边,双手插在外衣的口袋里,指尖反复摸索着口袋里那张折起来的欠条。
欠条的边缘锋利又冷硬,仿佛能把皮肉都给割开。
屋里仍旧安静,只有塑料袋的窸窣声和偶尔碰撞的轻响,气氛却像是一根绷得太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却始终维持着那种微妙的平衡。
程一冉低着头,一边翻动手里的东西,一边随手将椅背上挂着的围裙折了几下,垫在桌角上。她的动作慢慢放缓下来,像是沉浸在日常琐碎的忙碌里,神情也平静了许多。
桌面上的塑料袋滑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响动。她伸手按住,又顺势将袋口扎紧,熟练得像是在对付一件早已习惯的麻烦事。
阮云琛微微抬了抬眼,看着她的手指在袋子上打结,动作灵巧又利落。那些手指骨节分明,手背隐隐透出几分瘦削的青筋,但指尖却是温热的,带着一种过分的熟练。
她深呼吸了口气,试图把视线从程一冉的身上剥离开来。
——不能再看了。
再看,可能任务就又要失败了。
阮云琛一点点往后靠在了椅背上,目光缓缓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
桌上是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餐具,角落里堆着摞起的折叠桌椅和几只盛满食材的塑料筐,显然是万秀早上用过的东西。屋子显得有些杂乱,却又透着一种被匆忙生活碾过的真实。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到客厅的一角。架子上摆着些零碎的小物件,光线不太好,显得有些凌乱。
架子中间摆着个黑色的小型录像机,比手大点,镜头正对着门口,没盖镜头盖,黑洞洞的镜头直直对着门口——没开机。
见阮云琛在看,程一冉脸上闪过一丝不太自然的神色。她的动作顿了一下,像是犹豫了片刻,随即苦笑着开口:“学校运动会借的,老师让我拿着记录下同学们的比赛时刻……结果用完了就忘了还。”
她顿了顿,垂下眼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低声补充了一句:“也顺便放在家门口对着——总有收债的人来敲门,想……录点东西。”
“录到了吗?”阮云琛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程一冉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这问题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低声回道:“有两段。上个月的。”
她的语调平静,却夹杂着一点苦涩,像是说到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手里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指尖攥着几张废纸,无意识地来回揉搓着。
阮云琛没有说话,目光却在那台录像机上停留了一瞬。机身的镜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泽,像是某种沉默的注视。
程一冉似乎觉得这话题太过沉重,抿了抿嘴,努力扯了个笑:“不过这玩意儿不好用,录完还得找人借电脑导出来,麻烦得很……要不是学校逼着用,我真不想碰。”
她说完,又低头翻起了手里的废纸堆,动作显得有些用力,像是要把刚才的气氛压回去。
屋子里一时间只有这些轻微的声音——塑料袋的窸窣、桌角偶尔的磕碰声。程一冉没有再看她,只是低着头,像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小事上。
阮云琛轻轻垂下眼,手指摸到口袋里的纸边,粗糙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像是某种无形的提醒。她的手顿了顿,随后才慢慢地从口袋里抽出那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欠条。
程一冉背对着她,听到一点动静,回头扫了一眼,看到阮云琛手里的东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还在做发传单的活儿吗?”她没忍住,随口问了一句。
阮云琛没说话,只是轻轻地转动着那张纸的边角,像是在琢磨着什么要紧的事。纸张折痕处显得有些发黄,被阳光一晃,显出了久经摩挲的痕迹。
程一冉扯着嘴角笑了笑:“我妈妈......我妈妈也说过你可能在外面发些小广告什么的。挺累的吧,哈哈。”
她最后的那声笑倒也没有嘲笑的意思,就只是觉得自己话太多,对方跟她又不熟......对啊、她们又不熟。
她们又不熟,甚至这么多年来说过的话一只手都能数得清......为什么阮云琛会突然来她的家里?
程一冉愣了一瞬,眼神突然闪了一下,脑子里有什么记忆被勾了起来。
她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动作,却忽地开始心不在焉。
她莫名想起了七年前。
七年前意外在街上见到阮云琛时,那张传单——对、那张福利院的单子——一张是北城房地产新楼盘的宣传单,另一张叠在下面的则写着......写着什么来着?
“有难必帮”......
对,有难必帮。
那四个字非常大,印刷粗糙,字迹规矩得像是被人一笔一划刻出来的。那两张单子都是阮云琛给她的,她回家之后随手就给了她妈妈。
那之后......那之后,她妈妈就忽然有钱供她去读书了。
市立重点,每年学费小几千,加上教科书和校服和课后补习班,怎么也要上个小几万。如果只是开脏面摊的话,又是哪来突然那么多的钱?
程一冉低下头,从一地的狼藉中自然地挪去了角落的旧物堆旁,搬开了上面落满了灰尘的纸箱,把手伸进了地下的报纸堆里。
那报纸堆都已经旧得发黄了,有些边角几乎是碰一下就碎成了渣。
“……你还记得那个时候吗?”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无意间勾起的试探,“七年前,你……好像也发过传单吧?”
阮云琛的动作顿了一下。
程一冉没有等她的回应,手指在废报纸堆里翻找着,又从最底下抽出了一本旧课本——那是她小时候的自然课本,封面上印着褪色的画,边角已经有些破损。
她低着头,装作不经意地一页页翻着,语气平静得近乎随意:“对了,那时候的单子上写的什么来着?我记得,好像是……”
话还没说完,她的手指一顿。
那张传单果然还夹在课本里。
纸张已经发黄了,边缘被压得很平整,隐约还能看见上面细小的裂纹。她盯着那张传单,指尖微微用力。
这时,视线的余光里,一张同样老旧的纸被铺在了桌面上。
阮云琛慢慢地展开了那张折好的欠条,动作安静得让人几乎没察觉到声响。纸张的边角被压平,字迹随着光线晃动,露出了些熟悉的内容。
程一冉的呼吸微微一滞,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从脑海深处被拽了出来。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停在那纸上,却没有动。
“那是什么?”
程一冉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张纸摊开在桌上,字迹在阳光下晃了一下,刺得她的眼睛发疼。她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向后一缩,随后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
“……你是来……”她的声音一下卡住了,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剩下的话全都梗在舌尖,化作了一个徒劳的音节。
——不可能。
她摇了摇头,像是在试图把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甩出去。但那些细碎的猜测却像是破了堤的水,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根本停不住。
是了,她早该想到。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桌角,指节微微发白,脑海里闪过不久前的那一幕——她站在阮云琛家门口,敲开了门,却什么也没说,自己又慌张地跑了。
如果她当时开口了呢?如果她真的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呢?
她的目光落回桌面上,欠条上刺目的数字一瞬间将她拉回现实。她的心跳得很快,快得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耳边的嗡鸣声让她的思绪乱成一团。她早该知道的。
——阮云琛的爸爸借了高利贷。这个消息她小时候就听她妈妈提起过。
这也不是个秘密,每个街坊邻居都知道这事,她甚至也亲眼见过——见过那些三番五次来她家讨债的人,曾经去过三楼阮云琛家讨债。
只是那时候邻里的交谈中对于阮家的爸爸酗酒家暴的数落次数远超过于那高利贷,程一冉便没往脑子里进。
可现在想来,她记得她妈妈还说过......说过、“三楼的阮家连房本都被收走了”。
那她们是怎么留在这栋房子里的?
阮云琛和阮淼淼她们姐妹俩,是怎么安稳地在这房子里待了那么多年的?
程一冉突然想起来了,前几年邻里偶尔提起过的只言片语,说起阮淼淼的病,说起那姑娘的医药费,那个让她妈妈啧啧叹气的巨额花销。
还有阮云琛,她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外套——可能是她爸爸的、也可能是她妈妈的,那外套总是大得很——她拎着市场上买来的廉价菜,却能让阮淼淼一顿顿地吃得饱饱的。
她是怎么做到的?
一瞬间,所有细节全都串成了一条线。像是某个她早就看见了,却刻意忽略的答案,此刻正一步步浮出水面。
程一冉的视线缓缓移回到阮云琛的脸上,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阮云琛坐在那里,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她的手指压在欠条的一角,指腹轻轻地摩挲着那折痕,像是试图将它按平。
纸张的边缘被按得微微发皱,发出轻不可闻的“沙沙”声。程一冉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她的动作,像是等待着一场审判。
“七千二。”阮云琛的声音缓缓响起,没有一点起伏,“这是你们家欠款的本金,加上利息,现在需要还二百五十九万四千二百块。”
程一冉愣了一下,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阮云琛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一道平静却透彻的目光,直接穿透了她的防线。
“这个季度,还差三万六千块。”她轻声补充,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念一张普通的对账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