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一怔,抬眼看了她一下,却没有说话,只是疑惑地转身走向餐桌,把书拿了起来。
他的手指扶在封皮上时下意识地顿了顿,像是怕弄脏了它似的,刻意避开了刚才不小心蹭上油星的手指,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书递了过来。
阮云琛接过书,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封皮的角落上。书页崭新,翻动时带着微弱的沙沙声,像是刚从书店里拿出来,却又在某种精心的呵护中,显现出些许人为的痕迹。
指尖缓缓划过书脊,那种触感清晰而陌生,带着崭新的锐利和稍纵即逝的温度。阮云琛一时没有翻开书,思绪却被这细微的触觉攥住了,像被一根极细的丝线紧紧牵着,怎么也挣不开。
首页的空白页干净得刺眼。
她盯着那一片空白,像是被什么钉在了原地。周围的声音渐渐远了,只有脑海里残存的那句话,冷不丁地蹿了出来。
“秋?”
“嗯,真是个好名字。”
宋祈的声音在记忆里低低回响,那种仿佛能勾住人脖颈的语气,带着让人作呕的慢条斯理,像一把不急不缓的刀,将她的思绪一层层剥开,露出底下被掩埋得不够深的东西。
阮云琛试图甩开这声音,眉头微微皱起,书页在指尖翻开了一半,却又顿住了。呼吸一瞬间变得滞涩,她盯着空白页,视线仿佛被什么按住了,半天没有动,动弹不了。
“秋。”
她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前浮现出那张熟悉的脸——男孩低垂的眉眼,安静中藏着隐隐的倔强。
他瘦削的肩膀和伸出的手,总是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却又在某些瞬间流露出近乎本能的保护欲。
阮云琛的喉咙有些发紧,似乎被卡住了。
她回想起宋祈的语气,那种不动声色的挑衅和居高临下的威压,把这个名字一次次碾进她的骨头里。
可她现在握着的书,却像是另一个反方向的线索——温热的,带着细微善意的触感,和那张传单上冷冰冰的“有难必帮”完全不同。
她的指尖在书页上摩挲,粗糙的纸张硌得她有些发疼,但她并没有松手。视线停在那片空白上,目光沉静,却无法掩饰内心深处的波动。那空白像是一面镜子,映出她从未承认的东西。
她从不相信归属感这种东西。
福利院的时候没有,后来更没有。
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什么是可以长久拥有的东西,甚至包括她自己。可现在,这一片空白却逼迫她去思考一个问题:如果这世上真有可以被拥有的东西,她是否愿意承认?
那本书崭新得刺眼,几乎没有一点翻阅过的痕迹。
可她知道,男孩一定认真看过。他是那种人——对所有东西都带着谨慎而细致的关照,就像他捧着那块反复热过的油饼,就像他默默把自己融进了这个家,却始终站在门槛外。
她感到心里涌起一丝极浅的愤怒。
不是对男孩,而是对自己。
对那个总是把人推开的自己。对那个听着了“秋”这个名字时,却装作无动于衷的自己。
“秋。”
阮云琛又默念了一遍,指尖在空白页上顿了一下。
她闭了闭眼,仿佛试图把某种挥之不去的东西按回去。指尖敲了一下书页,那声音轻得像是从记忆深处飘来的碎片,却又真实地落在空气里。
在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在犹豫——甚至说不清在犹豫什么。
……名字。
一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从未习惯于在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上投注太多情绪。
这个名字已经变成了某种象征——一部分是宋祈强行加诸于她的威压,另一部分却是她自己无法否认的情感。
可那又是什么呢?
阮云琛无法完全说清这种情绪的来源——可能是宋祈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可能是对男孩被拖入自己泥沼的不安,也可能只是单纯地……觉得他该有一个归属。
她抬眼看了一下男孩。
他正低着头跟着她的手指看着扉页的空白,脸上写着茫然,却没吭声。
那瘦削的身板安静得像是一座无声的山——他或许早已习惯被忽视、被忘记,但那双眼睛却从来没有被这些打磨成麻木。
阮云琛想起了流浪汉和他的狗,想起那条狗它湿漉漉的眼神,那个小心翼翼的尾巴,想起流浪汉嫌弃却有些担忧的眼神,烦躁地递来那瓶脏兮兮的水的样子......
善意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理由。
可如果连流浪的人和流浪的狗都知道如何给予善意,她自己呢?
阮云琛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书页上。
她心里涌起了一丝莫名的抗拒,像是某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却又似什么从未真正面对过的东西被悄然释放。
手指攥紧了些,掌心传来纸张的硌痛,稍稍把阮云琛从这种混乱里拉回了一点。
“怎么没写名字?”她的声音终于落了下来,轻而低,她知道自己在用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甚至觉得像是替自己松了一口气。
男孩坐在她对面,闻言愣了一下,显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他的目光从书页扫到她脸上,又低下头去,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桌角。
“名字。”阮云琛再次开口,语调平直,“写在首页,方便。”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多余的解释,可眼神却一直盯着那本书,执意着要打破这片沉默。
男孩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抬眼看了她一瞬,随后又垂下目光。他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支笔,却没有拿起来。
“书是新的。”阮云琛看着他,声音比刚才稍稍压低了一些,“名字不写上去,像什么话?”
男孩似乎听懂了,可他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拍。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空白的纸上,停了很久,指尖摸索着笔杆,却始终没有将它握紧。
“可是……”他的声音低下来,像是压在喉咙深处,又像是怕自己说得太大声会被打断,“这书……不是给淼淼的吗?”
他抬起眼,目光短暂地触碰了一下阮云琛的脸,又迅速移开。那眼神里夹杂着隐约的不安和一点说不清的试探,像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理由,又像是单纯地试探对方的底线。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骨节处隐约泛白,像是某种无声的抵抗。他又轻声开口:“她的书……写我的名字,不合适吧?”
阮云琛没有催促,只是垂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像是在逼自己耐心等待。
可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移开,那本书成了某种目光的交汇点,书页的空白也被压得愈发沉重。
男孩终于拿起了笔,姿势有些僵硬。他垂着头,像是在努力让自己放松,却又克制不住地显得局促。他的手停在空白的书页上,笔尖在纸面悬着,迟迟没有落下。
“这书不是给她的。”她慢慢说道,语调很轻,却掷地有声,“是给你的。”
她的声音里没有解释,也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只是像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男孩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流露出短暂的错愕,随后迅速收敛成某种克制的安静。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秋。”阮云琛说,“写上吧。”
“......秋。”男孩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过了很久,他才将笔尖压在纸上,缓慢地写下这个字。
阮云琛看着那片空白终于被笔划填满,眼神微微动了一下。男孩的字很小,像是怕占据太多空间一样,一笔一划收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脏那一片空白。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滑向那个字的边缘,笔画纤细、工整,却少了一点重量。像是随时可以被人擦掉,又像是它本身就不打算久留。
“就写这个?”阮云琛冷不丁地问,语气像是随口一提,那问题却问话像是一块被投出去的石头,不带一丝弧线。
男孩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她一瞬,又迅速移开目光,像是怕碰到什么无法承受的东西。他的动作像是被人察觉了什么秘密,带着点藏不住的局促。
“这样就够了。”他说得很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里夹着推脱,又像是某种不安的默认。
阮云琛没有应声,只是将书页翻了一半又合上,动作轻缓,带着压抑的耐心。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一片空白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正将男孩的过去和现在割裂开。他习惯于躲在那片空白里,不愿给自己留下一点痕迹,哪怕是一个完整的名字。
可她不能让这片空白存在。
“名字不全,这书是谁的都看不出来。”她抬眼看着他,声音淡得像是一滴冷水,却精准地落在了他藏起的地方。
男孩手上的笔停了一下,眼神飘忽地扫了一眼书页,又低下头。他没有动,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试图逃开。
阮云琛将书放在桌面上,手指轻轻敲了一下,那声音清脆得很轻,却像是一根从高处落下的针,戳破了屋子里僵硬的空气。
“写全。”她又开口,声音仍旧平淡,只是语调里多了一丝藏不住的催促。
男孩终于抬眼看了她一瞬,那目光太短了,像是还没来得及传递什么情绪就迅速移开。他的手攥紧了笔杆,手背上的青筋微微绷起,却始终没有动作。
“阮。”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笔画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脑海里,熟悉得像掌纹。
而她也说出了口:“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