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太亮了,亮得几乎不像这个角落里该有的东西。清澈,平静,像冰面下冻结的水流,没有任何乞求,也没有玉.望。
阮云琛愣了一秒。
她迅速移开视线,快步走了开。
锤子的敲击声重新响了起来。
脚下是啪嗒啪嗒的泥水飞溅的声音,这声音又被桥下的风声吞没,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送信......对,送信。
阮云琛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跑这种活了,送包、递信、带句话,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可......
可在宋祈手下做事,所谓“简单”,从来都只是说给刚入行的人听的幌子。
仅仅几年时间,宋祈的“和安堂”已经壮大到几乎是淮龙区地头蛇的程度。
高利贷,买卖枪械,非法集资......除了黄赌毒,他们几乎什么都沾点儿边。
宋祈的和安堂如今在淮龙区几乎是家喻户晓的名字,低到街头巷尾的闲话,高到某些见不得光的饭局,无一不绕着它转。
这个几年前还只是□□的小组织,现在却像藤蔓一样攀上了更大的树。高利贷只是起步,买卖枪械、非法集资,甚至有人低声提到过走私车队。传言里的和安堂,像是一张巨网,将淮龙区这片人情和生意的交错织得密不透风。
但警察就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似的,对他们的存在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阮云琛穿过巷口,快步踩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溅起微微的水花。风里卷着煤气和炸串的味道,熟悉又令人反胃。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边的影子,在地面上被拉得很长,像是一个从来甩不开的影随。
几只流浪猫躲在垃圾堆旁翻腾着塑料袋,发出一声声细碎的响动。
信封藏在帆布包里。
信封的封口处用厚厚的胶带黏死,厚厚的一打,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阮云琛没有打开看的习惯,也没有好奇的念头——这世上很多事,看得多了,只会让自己麻烦。
宋祈让做什么,那做就完了。
阮云琛并不想某一天回家之后发现那早就抵押走了的房子就此回到宋祈手里,更不想在那死过人的房间里......
看到淼淼出现任何意外。
这条路,是她选的。
要走下去的,也只能是她一个人。
车站不远,阮云琛很快到了约定地点。
她站在墙角等了一会儿,一个男人提着包走了过来。他的动作很快,像是一个匆匆过客,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低声丢了一句:“送去西巷第三家,到了直接敲两下。”
阮云琛接过包,没说话,转身就走。脚步平稳,目光在不经意间扫过周围。
巷子里的路很窄,两旁的建筑显然年久失修,斑驳的墙面裂出一道道蜘蛛网般的裂缝。
路上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修鞋的老汉守着摊子打盹。风把他的破布摊吹得翻起一个角,露出底下的工具。
西巷第三家是一家老茶馆。
茶馆在城西的旧街,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灯笼上的漆已经剥落,露出斑驳的木胎。
阮云琛推开门,里面的光线昏黄,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茶香和淡淡的烟草味。柜台后,一个穿着棉袄的男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随即点了点头。
她走过去,把帆布包放在柜台上,没有多说一句话。
男人接过包,低头翻了翻,确认无误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她。信封很厚,分量不轻。阮云琛接过信封,转身就走。
门外的风更加凛冽了。
天色已经亮起来,但街上的人依旧稀少。阮云琛将信封塞进外套口袋,刚要转入巷道时,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她的心一紧,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从拐角处冲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匕首,目光直直地锁定在她身上。
阮云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跑。
巷道狭窄,两边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她的脚步踩在地上的破碎瓦片上,发出急促的声响。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她乍地一个转身,躲进了巷子深处的阴影里。
男人冲到巷口时愣了一下,四下张望。
他的手紧紧握着匕首,目光阴狠,像是在找猎物。阮云琛屏住呼吸,躲在一堆木板后面,手指慢慢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小巧的折叠刀。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向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阮云琛的心跳得很快,但表情依旧冷静。她等到男人靠近,突然从阴影里冲了出来,折叠刀毫不犹豫地刺向对方的手腕。
男人闷哼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他伸手去抓她的肩膀,阮云琛灵巧地躲开,反手一脚踹向他的膝盖。男人踉跄着倒退几步,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阮云琛没有再给他反击的机会,她迅速捡起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声音冷得像冰:“谁让你来的?”
男人咬紧牙关,一语不发,眼底却闪过一丝狠意。
他猛地伸手,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小刀,朝她挥去。阮云琛的身体迅速往后一仰,刀刃擦着她的肩膀划过,留下了一道刺痛的血痕。
疼痛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她没有退缩,反而更快地出手。反手一挥,抬脚就把男人手里的那把小刀给踢了飞,逼得男人后退了几步,撞在墙上喘着粗气。
阮云琛的左手按住流血的伤口,血液顺着指缝渗出,染红了她的衣袖。她握紧折叠刀,再次逼近,目光里没有一丝退让。
“够了。”她的声音低沉而冷硬,“再动一下,你的后果你自己清楚。”
直到这会儿,阮云琛才发现这个二十岁出头男人,眼神里藏着的,是无尽的愤怒与决绝。
“还记得我吗?”男人低声嘶吼,呼吸紊乱得像脱缰的野兽。
阮云琛借着昏黄的路灯看清了他的脸。她混乱的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画面——破旧的鞋铺,鞋匠佝偻着背,颤抖着递上一双补好的旧鞋。
他当时说......
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再宽限几天,求求您,这两天就能凑到。
“再宽限几天,求求您,这两天就能凑到。”
男人的声音与脑海里老人的话重合在了一起,阮云琛愣了愣,心里忽地一颤。
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北街的老鞋匠没有凑到钱,最终选择了自杀。他的儿子,眼前这个人,显然记得那个日子,也记得是谁来逼的债。
宋祈从来不让阮云琛直接插手讨债的活。
他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说她年纪不到,说她经验不足,说她只要站在旁边旁观,看着一切,记住一切,记住每一张痛苦的面孔。
阮云琛是记住了那些绝望的人,而那些绝望的人也同样记住了她。
“是你害死了我爸。”男人的声音很低,却一字一句砸在耳边。他的手紧了紧刀柄,目光却带着一种不稳定的疯狂。
宋祈从来不让阮云琛直接插手讨债的活。
他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说她年纪不到,说她经验不足,说她只要站在旁边旁观,看着一切,记住一切,记住每一张痛苦的面孔。
阮云琛是记住了那些绝望的人,而那些绝望的人也同样记住了她。
阮云琛看着他,神色平静得几乎没有波澜。
她放下了拿着那把小小折叠刀的手。
男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像是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冷静。
“你不敢。”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陈述事实。
男人的手在抖,脚步却没有退缩。
“我要杀了你!你这种人——”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像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阮云琛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仔细端详着,就像在看一个破败却又熟悉的物件。
她没有急于反击,甚至没有表现出太多敌意,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这个男人——这个被愤怒和绝望吞噬的男人,同样被恐惧和不确定吞噬。
阮云琛看过太多了。
太多了。
她数不清。
从福利院出来的那一天起......或者说,从祈求宋祈帮她杀了阮启明起——尽管并不是他动的手——阮云琛就强迫自己习惯面对这样的面孔。
恐惧、愤怒、悲哀、绝望。
人有喜、怒、哀、乐,却是那喜乐在拿到了借贷的钱款之后便不复存在。
有些人借贷是为了赚钱,有些人借贷......却只是为了活。
可他们最终也会因此而...而活不成。
“你觉得杀了我能改变什么?”阮云琛有些疲惫。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重重喘息着,像一头困兽。他的手垂了下去,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渐渐地,他捂住了脸,缓缓地靠着墙滑了下去,蹲在了地上,像个即将溺水的人。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他哭着喃喃喃喃道,“反正你.....最后也会带我去见你们那个老板。”
阮云琛的视线落在地上的刀上,血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她低头看着这个男人,一时间没有动。
带去见宋祈?那就是死路一条。
放了他?那同样可能是一场隐患。
“淮龙不是没有警察。”她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你比我大很多,你比我懂得也更多,你......还有别的选择。”
阮云琛转身便离开了,脚步没有丝毫犹豫。男人愣了一瞬,抬起头,眼里有些不可置信。可他没有再追上来。
一路小跑到主街时,阮云琛才放慢脚步,捂着刚才被擦伤的肩膀,眉头紧紧皱着。上衣被划开了一个口子,血迹正在迅速晕开。
阮云琛深吸了几口气,从帆布包里掏出了雨衣,草草地穿在了外头。
宋祈的车停在街角,他正靠在车门上抽烟,看到阮云琛时挑了挑眉:“怎么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