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荆棘巨林走了约莫一刻钟后,二人来到了一架木桥上,隔着河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浓雾。
这座木桥通身由原木搭建,没有用一根铁钉。桥面和扶手的缝隙处布满了青苔和菌丝。阿木好奇的薅下来一撮扶手上的菌丝,仔细打量。这些菌丝通体粉白,薅下来的时候还会扭动。
“别碰这些东西!”崎看到他手里的菌丝,一巴掌过去把菌丝打掉了。那掉在地上的菌丝好像有了生命一样,往桥面的缝隙钻。
阿木瞪大了眼睛表示不可思议。
崎解释道:“这座桥上的菌丝都喂了毒,菌丝分叉的顶端有倒刺,被蛰了会中毒。”
那钻到缝隙里的菌丝一碰到青苔,那些青苔就瞬间枯死了,变成一滩黑色粘稠的腐烂液体。
阿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感慨自己命大。他想开口说话,又想起来刚吃了哑巴药。就摆了摆手继续往前走了。
下了桥,阿木听到一阵沙沙声,就像是摩擦地上落叶的声音。他往浓雾里仔细看去,一条条粗大的蛇影在朝他们爬来。
他伸手指了指前面,崎让他不要大惊小怪:“前面是村子里养的大蛇。”她刚说完,一条条巨蟒从迷雾中爬了出来,它们每一条都有碗口粗细,领头最大的那条甚至比阿木的腰还粗。
“放心,跟紧我,它们不会咬你的。”
阿木点了点头,紧跟在崎的身后往雾里走。
他回头看那些蛇,它们把头高高抬起来对着阿木吐信子,显然是在挑衅他。
来这里一趟阿木真的见识到了很多东西,对于蛇的挑衅他也是见怪不怪了。
他从前就听基斯说过,墓地里的蛇都是有灵性的,它们会躲在倒塌的墓碑下面乘凉,会捕捉墓地里的老鼠,帮他们一块守着墓地。他半夜在墓地里捡毒蘑菇的时候也曾在倒塌的墓碑下面见过蛇,不过那些蛇都是无毒且细长的。但这里的蛇居然能长如此粗大。
不愧是巫师养的蛇。
迷雾浓处阿木甚至看不到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崎,他仅能凭着崎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判断她的位置,走了一会儿,雾越来越淡,到最后山脚下雾就消散了,他们到了村子。
村子里一栋栋石头房子错落在山脚下。村子依山而建,与世隔绝。村子里的路都是用青灰色石头铺成的,青苔和绿草长满了石头缝,这些石头房子有高有矮,但都是开一扇小窗,一个大烟囱,一扇门,门又十分低矮。房顶都是尖尖的,上面也长着许多野草。像是废弃很久的破败之地。
崎带着阿木朝着村子里走去,她第一次带外人进村子,万一有人发现阿木偷偷进了村子,那么阿木肯定是活不过今晚的。
曾经有许多猎人为了拿到帝国下达的猎物令赏赐,偷偷上了桥,他们大多数人折在了桥上,成了那些菌丝和青苔的养料。少数过桥的猎人被那些大蛇吞入了腹中。最后幸存的两人穿过迷雾进了村子。当晚便被村子里的老者抓到当成药材炼化成汤。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进村子了。
所以她要先带着阿木去跟村子里的长者解释一番。
二人沿着大路走了半刻钟,路上居然没有一个人。今天是一月一次的供奉日,村子里的女人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在大堂里祭祀,男人们则是骑着麋羚外出狩猎。
崎一路上没说话,阿木也继续跟着走。
二人走到一栋二层的木房子门前停了下来。崎推开门示意阿木一块进去。
阿木弯着腰走了进去,这才发现里面远比外面看着空间大多了。
这间房子最中间摆着一尊巨大的女神像,神像前面还有一张供桌,上面摆着各种奇怪的动物风干肉和一口小陶锅。
这尊女神像面容慈祥又平静,左手抱着一个陶罐,右手拿着一枚大勺子,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袍。她就是巫师部落供奉的“巫神地亚娜”。地亚娜是斯纳特神话中掌管巫术和医药的神明,她的丈夫地亚奴思是掌管繁衍和动物的神明。
传说地亚娜是伊那特时代的一位精通医药巫术的女巫,鼠疫病大流行时她研制出治疗疫病的巫药,这场疫病因此消散,地亚娜也被当时的人们称为“巫圣”。
但后来,她因被人诬陷利用活人炼制令人起死回生的巫药而被皇帝处刑,执刑人先是挖出了她的心脏,又砍掉了她的脑袋,用大火把她焚烧成灰,最后把她的骨灰掺着辣椒水里喂给了疯狗。他的丈夫则是被这些疯狗啃咬分食至死。
另有传说是她研制了一枚能让人长生不老的药,伊那特皇帝苦苦求寻不得,这才下令将她斩杀。而相传服用了这枚药的人变成了不死人,一直游荡在大陆上。
到了约书亚时期,约书亚皇族因巫术起家推翻了伊那特,地亚娜的就被神化成为了巫师的始祖,当时的宗教信仰就是女神地亚娜和地亚奴思。
不过这些都是传说了。如今人们对于巫师那是避之不及,新教也将地亚娜描述成瘟疫女神,称她为“瘟神”,称地亚奴思为“痘神”。只要有谁家小孩长了痘,就会买来“痘神”和“瘟神”的陶像,在小孩生病的那间屋子里摔碎,再用碎掉的陶渣泡水涂到长痘的地方用以治病。
塞缪尔人在每个月的中下旬会用一口锅盛满前一天晚上制作的掺了辣椒水的药,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另外放上制作巫药最常用的动物。女人们和老人们围坐一起向女神地亚娜祷告祈福,男人们会带着孩子前往森林狩猎,给动物之神地亚奴思添供。
屋子左边是一排由地面延伸到屋顶的高大柜子,上面写着各种药材的名字。柜子前面支着一口巨大的铁铸锅,下面火烧的旺盛,锅子里面绿色汤还冒着泡。
右边墙上雕刻着几副巨大的壁画。壁画上描绘的就是传说中“巫神”地亚娜炼药驱散瘟疫的场面。壁画中,她长发秀美,一身黑袍。地亚娜拿着陶罐给病入膏肓的百姓盛药。百姓们病愈后,向这位巫师跪拜感谢救命之恩。
壁画前跪着数十位女人和老者。有位女子跪在最前方,她上手里拿着一根大勺子在半空挥舞,进行着奇异的祷告仪式。嘴里还唱着阿木听不懂的歌谣。
崎让阿木一个人站在原地不要乱动,她则是退下斗篷,将斗篷垫在地上跪了下去,加入了祷告仪式。
她将双手交叠放于胸口处,认真的鞠三个躬,随后闭上眼睛嘴中默念着祷告词。
阿木就这样在原地站了一刻钟。
一刻钟后,那位跪在最前方的女人站了起来,众人也在她的示意下结束了祷告。
她在一位女子的搀扶下拄起了拐杖,那根拐杖是用一根极其稀有的百年金丝楠木打磨而成,上面镶嵌着各种绿色的宝石,盘绕着一条一条蛇形。她头发灰白而卷曲,站起来走动时,阿木才发现她的头发长到了脚踝处。一身墨绿色长袍上点缀着黑金色的羽毛,脖子上也是好几圈珍珠。
她拄着拐杖朝阿木走来,阿木看着她的步伐有些许蹒跚。但女人脸上皱纹并不多。皮肤更是白皙光滑,不施粉黛,眉眼间却散发出一种自然的威严,神色淡然让人看不出喜怒,不难看出她年轻时也是位大美人。她那紫色的瞳孔里没有老年人的浑浊和血丝,像是少女一般犀利又明亮。
崎忙上前搀着她:“阿祖,我回来了。”崎在她面前就像个小女孩,完全没有冷漠和高傲。阿木没想到这个女人看着最多不过半百,其威严竟能让崎这般态度。
阿祖只是点了点头,她走到阿木跟前,把阿木仔细打量了一番,缓缓开口道:“这位客人是?”她声音十分慈祥温和。
崎一愣,没想到平时一向严肃、重视礼仪,不欢迎外人的阿祖会如此平静的问话。还称阿木为“客人”。
“他是个哑巴孤儿,我在回来的路上捡的。”崎掺着这位阿祖的胳膊边抚边笑。
听到崎说话,阿木指着嘴啊啊啊了几声,表示自己确实不会说话,又向这老妇人鞠了一躬。
她又打量了一眼面前的男孩,看到他那双纯洁透亮的蓝眼睛之后,目光停滞片刻。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又缓缓开口道:“孩子,你倒像我一位故人。”
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也站起身看了过来,女人们清一色穿着黑色的纱裙,只不过裙子上的花纹和装饰略有不同。年老的人则是穿着深绿色的袍子和裙子。她们的眼神中自是一股不友好。
阿祖转身告诉他们,让他们回去之后把自己男人和儿子们带回来的猎物处理好带到村子山脚下的祭坛边。随后便让众人散去。
众人离去后,阿祖又急切地拉起阿木的手,问了句:“孩子,你可是海特姆的后人?”
海特姆·伯力是阿木爷爷的哥哥,早年间在家族的迁移中不慎走失。多年没有消息,爷爷在去世前还念着这位哥哥,没能找回哥哥是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阿木也听爸爸说过他的这位伯祖父,父亲曾说,阿木和自己的大伯长的很像。
他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远离尼克镇的巫师部落里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他也没想到这位不过半百的妇人竟认识那几十年前走失的伯祖父。
他有一瞬间激动,点了点头,他这会儿迫切想要说话,想要从这位阿祖口中打听他这位伯祖父更多的消息。
那妇人眼眶泛红:“他跟你一样,一双蓝眼睛,很迷人。你长得和他很像。”她抚了抚阿木的肩膀,轻轻道,语气中还有一丝颤抖。
崎没想到这个自己误打误撞救的人竟然跟阿祖有这一层关系。
阿祖的眼角缓缓流下泪水,数十年前的人仿佛又站在自己的眼前。她又回忆起那份戛然而止的悸动。
她轻轻的抚摸阿木的脸庞,她的手指依旧柔软温热,就像抚摸那个男人的脸庞一样。阿木也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母亲哄他时,也会在他的脸上轻揉。
老妇人擦去泪水,道:“你带他回去吧。”
崎点了点头,带着阿木出了门。临走前,她回头看到阿祖那原本挺直的腰背,渐渐弯了下去,就像挺立了一整个春天的麦杆,在夏夜里悄悄低头。
二人出了大堂,崎深深的吐了口气:“回去吧。”
阿木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崎边走边说:“这位阿祖是村子里的大祭司,已经90多岁了。是村子里威望最高的人。她懂的巫术也是最多的,是我师傅的师傅。”
阿木震惊于这位看着不过半百的妇人居然已经90多岁了,他原先还在心里默默夸赞这位妇人保养有加,现在来看,已经不是保养的问题了。这简直是容颜永驻。
令他费解的是,为什么这位阿祖认识他的伯祖父,为什么她知道自己和伯祖父长的很像。
崎也继续向阿木讲阿祖的故事,这些事在村子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阿祖年轻时曾跟崎一样,高傲不可一世,貌美艳压群芳。她也爱跑出村子玩,一次偶然她结识了一位年轻帅气的男子。后来男子跟随她来到村子里,乞求师傅们放阿祖他们两个远走高飞。但被师傅们严词拒绝,他们认为阿祖的天赋异禀,将来是要继承塞缪尔大祭司职位的。后来,阿祖的师傅们将年轻的阿祖关了起来,将男人赶出了村子。为了防止男人再次进入村子,他们在木桥上种满了毒菌丝,养了大蛇,制造了浓雾守护村子。
阿祖被关了整整十年,等她重获自由时,被师傅们告知那个男子已经死去。她多次在夜里偷偷溜出村子,想去寻找爱人的尸骨,可是每次都会被抓回。她从此心灰意冷,近百年未再离开村子,也终身未嫁。
听了崎的讲述,阿木也对自己的伯祖父和阿祖有了一些了解。想不到二人竟是如此苦命的鸳鸯。
崎也叹了口气,不过并非感慨二人的感情,而是觉得阿祖作为将来的女巫祭司不应该对一个普通男子动情,并且萌生私奔的念想,还差点自毁前程。在她看来,男人不值得如此,女巫的天然使命是传承巫术,供奉女神。
“行了,先去我家吧。”
崎的家离这间大堂不远,出了门往东走,看到间开了两扇窗子的房子就是。
屋内陈设精致,有许多透明的玻璃罐泡着大大小小的动物碎块,还有装着各种颜色药水的罐子。阿木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房间,屋子里支着一口巨大的锅,下面的碳火依旧燃着。崎拿了些柴往那火里又添了些。锅里咕嘟的药散发着一股复杂让人作呕的味道。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本很厚的古书和一堆药物。是汤药的配方。
好在房间屋顶上挂着各种藤条和香囊,散发着阵阵异香,冲淡了那股味道。
崎又点了根烟,在桌子上找了一通,翻出了一张地图:“我明天要去帝都找师傅,你跟我一块去,等到了那儿你再坐马车回家吧。”
阿木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离开了也有好几天了,师傅肯定急坏了。但眼下山口有人堵着,他也只能听崎的建议了。搞不懂那群人为什么要抓自己。
崎去收拾明天出门的行囊了,阿木在屋子里闲着没事干,走到桌子前拿起那本书看了起来。小时候他就喜欢看书,不过后来家里破产,就再没去过学堂。
那本书记载了各种巫术和汤药的配方,崎现在配置的汤药应该是“易容汤”。阿木看了看配方,又抬头看了看锅里,不禁皱了皱眉头,心想太恶心了。
那书上写着:
“易容汤”:需用头胎梅花鹿羊水三勺、癞蛤蟆舌头两根、夜明砂一勺、雌雄绿翅蜈蚣第八对足各一副、柏木棺材的封土一捧、死去五天之人左手食指两根、白野鸡的蛋三枚、山猴子的粪便四勺、银背骆驼的尿液一锅,大火熬制6天5夜。
“这些不会要喝下去吧?”阿木心想,他又干呕了两次。
“这些汤药真的能喝吗?”
“崎喝过吗?”
得亏他这会不能说话,不然他一定把这问明白。
崎把路上需要用到的物品打包好了从房间里出来,又取了几个小罐子,来到锅前,准备装药。
她看阿木一副吃了苦胆的样子,忍俊不禁:“怎么了?有这么恶心吗?”
阿木点了点头。
其实小时候崎也无法接受这些药,看到锅里那些冒着绿泡的汤,她也会恶心得想吐,不过这十几年来她每天学着熬药,已经习惯了。
锅里的汤药已经浓稠,崎拿着长勺子搅动了一圈,配方里的药材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换了个勺子,把这些药分装到罐子里。一共装了13罐。
她又拿了几个小罐子装了锅底那些剩药,装好之后把这些小罐子放进了行囊中。
“好了收拾完了,阿木你去打水把锅子洗一洗吧,我去做饭。”崎把下面的火堆拢了拢,又添了些柴。
阿木摇了摇头。他无法接受洗这些药渣。
“你要是不干活,今晚就别吃饭了。”崎拍了拍手,转身去了后面的厨房。
这两天一直赶路阿木是饿的不轻了,无奈只能去洗刷那口大锅。洗到最后的时候他看到锅底那两根死人的手指和一滩动物粪便,胃里又翻江倒海了一阵。
半刻钟后,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终于把这口锅冲洗干净了。
崎也从后面的厨房里走出来,她端了两碗粥,一盘子饼,还有一盘黑色的东西。
“行了,来吃饭吧!”她叫来阿木吃饭。看到桌子上的食物还挺丰盛,阿木拿起一张饼子就往嘴里塞。
好吃。
好吃。
“慢点吃,吃完就没有了。”
阿木吃了一张饼子,夹了一筷头黑色的东西,仔细嚼了嚼,很脆,很香,但带着一点微苦。
“这是花蜘蛛。”崎见他吃的正香,故意提醒了他一声,又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阿木猛地咳嗽了一声,心里默念道:“总算知道为什么你们巫师的名声这么差了。”
确实,大陆上除了塞缪尔人,再没有哪个部落的人会吃蜘蛛了。
花蜘蛛是这里山上的特有品种,无毒,肚子大,四肢纤细,肉汁丰富,背部有黑红色的花纹。这种蜘蛛繁殖迅速,还会吸村子里的麋羚的血,偶然间被部落里的猎人们发现这些蜘蛛能食用后,这群蜘蛛就倒了大霉了。被塞缪尔人用炸,炒,煎等各种做法变成了下酒菜。百年间都是村子里的主要“美食”。
虽然知道是蜘蛛,但是味道确实很好,阿木不自觉的吃了很多。
他最后给这道菜做了个评价:越嚼越香,越吃越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