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天,元宁祯对自己被苏臻珩打了的事只字未提,如往常一样端得温润方正,可每每到了苏臻珩跟前,却叫人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像一朵漂亮的花摆在眼前,根茎里却尽是毒汁,但只有苏臻珩一个人知道。
眼瞧着元宁祯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苏臻珩以处理府中事务为由离宫,在侯府见了一人。
这人是从前宫里侍奉的老内官的侄子,宫里老了的内官返乡养老,便是这侄子一直伺候。如今宫里的人换了几拨,知道十几年前的宫闱之事的人不是被处死了就是被遣送走了。
苏臻珩从这内官侄子口中得知,十七年前,宫里确实有个贵嫔娘娘难产,最后血崩而死,死状凄惨,三皇子因为生来难看被皇帝丢进了偏僻的宫殿里由老嬷嬷养着,后来却不知怎么这老嬷嬷就死了,是一个小宫娥去送吃食的时候遇见的,三皇子刚会走路,竟蹲在地上拿起那个老嬷嬷的手臂就啃,再后来这小宫娥也死了,搞得满宫上下人心惶惶,原以为将三皇子送去北疆,这事便了了。可三皇子在曲宁郡的四年里,皇帝却每日遭受梦魇折磨,叫了多少法师前去作法也不管用,听闻是皇帝经常梦见有人要杀他,在梦里几次三番险些被杀死。
直到传出曲宁郡拥兵自重的消息,苏常将军带兵前去未归,苏家小侯爷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皇帝在梦中醒来念道了一声:“他放过朕了……”便立刻允了小侯爷的带兵之请。自三皇子归来,皇帝对他的态度大变,又请了道士来看,道士说:“此子非大劫,乃是北岐大运所在。”
其实太子也并非完美无缺,只是从那以后无论他做了什么错事,皇帝总是斥责几句,又关切地说对他寄予厚望,于是便轻轻揭过。且无论太子何时生病,皇帝也总能抽出时间去看他,除了五公主之外,太子所得宠爱要比其他几个皇子要多太多。
这些话听得苏臻珩满心疑惑,当年皇帝允他,竟是因为一个梦吗?是梦中的人告诉他要接回三皇子?而道士所说的话,又让皇帝信了三皇子是国之大运,他甚至忘记了曲宁郡刚刚被屠尽,曲宁王一家皆丧命。
可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离奇的事。
皇帝信天命,不信人事。看来,想要皇帝对元宁祯失去信任,怕是也难了。
前世元宁祯登基之后,四皇子元憬辰不知因何被他关进了牢狱,此后六皇子元憬善买通了宫人给元宁祯下毒,被元宁祯知晓之后杀害,连同元憬辰也丧命。当时苏臻珩被关着,只知道那几日元宁祯没来找他,没几日,宫中的人便全都换了一拨,听闻是两位皇弟死了。可据他所知,那两兄弟与元宁祯的关系本是兄友弟恭的。
这辈子他虽假意胁迫地给韩相府送了信,逼迫他们退婚,救了韩小姐一命,可若能再救下这两位皇子的命,万一日后有的选,帝位之上的人还是不能是元宁祯。
若皇帝因为那些玄之又玄的理由死也要信任元宁祯,无论元宁祯犯下多大得罪都不废储,那只能他亲自动手了。
死人是当不了太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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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黄昏,太子在御书房回来,见到东宫正在洒扫的宫人,问道:“侯爷可曾回来?”
宫人答道:“还不曾回来。侯爷说老侯爷的忌辰要到了,他要在府上多待两日,吩咐奴婢们这几日不必去他房中打扫。侯爷不曾告诉殿下吗?”
“哦……孤知道这事。”
太子转头沉默着回了殿内,坐下喝茶。苏常和元建死在同一日,他记得前世的时候,就算苏臻珩毫无行动的能力,也总会求他放自己出去,去拜见父亲的牌位,但从未得到应允。前世的元宁祯将苏常的牌位安置在了皇宫,说这样便可让师傅的父亲日日陪着师傅,师傅便不会孤单了,就算不去拜见,老侯爷也不会怪罪。
如今,师傅并未告诉他老侯爷忌辰的事,连他自己也已经忘记了,他只记得前世师傅死去的日子……果然,师傅是恨他的,恨到不愿意跟他多说一个字。
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忽然停住了。“归元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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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老侯爷的忌辰都是在始安郡办的,老侯爷从前的部将们一同宴饮,追忆过往,再请法师做一场法事,连同当年丧命的将士们的亡灵一起超度了。
如今回苏臻珩回到京城,忌辰更是不能草草了事,第二日便乘坐马车,带着一众随从去了燕京城外的归元观,也是他前世回京之后为父亲做法事的地方。
听闻这道观是北岐开国之时所建,三百多年过去,长阶两侧的草木繁盛,只是如今临近冬日,便全都凋落了,只剩杂乱无章的枝子四处蔓延。
安明景陪在一边,抬头望了一眼几百层台阶上的道观,又低头看了眼轮椅上的侯爷。“呃……”
苏臻珩安静地一句话也不说,像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该怎么上去。
安明景俯身道:“要不然你在这儿等着,我自己上去找观主说说,咱们回府上做?”
苏臻珩道:“已经到了,哪有我这亲儿子坐在这里,反倒让你一个外人上去的道理?”
安明景无奈嗤笑道:“你这不是条件不允许吗?哎?哎——”
正说着,只见苏臻珩已经叫旁边的褚尧扶着起了身,手里拄着拐,摇摇晃晃差点又跌坐回去。安明景连忙上手扶着,惊讶道:“你打算自己爬上去啊?!”
苏臻珩笑了一声,道:“马能上,仗能打,怎么就不能自己爬上去了?我只是坏了一条腿,又不是完全残废了,用得着你这么大惊小怪?”
这话吓得安明景不可置信地看着苏臻珩的脸,喝道:“这他娘有五六百层!我的侯爷,你爬到天黑也爬不上去啊!我以为你打算求我一下,我让他们抬你上去呢。”
“我一个大男人,你让他们抬着我?”苏臻珩诧异道,“这好看吗?”
乔文在一边虽有担忧,也跟着道:“是啊,我们侯爷英明神武,让人抬着,那多难看啊……”
这话真是给安明景气笑了,他对苏臻珩道:“侯爷啊,你够好看了,再怎么难看也难看不到哪里去了。我这就找几个壮汉来抬你,你给我坐下等着。”
谁知道他刚撒开手,苏臻珩便立刻作势往前走,被褚尧扶着颤颤巍巍的,把安明景吓了一跳。他骂道:“死犟啊,你是属驴的?!两条腿都废了你就高兴了?”
苏臻珩道:“我来祭奠父亲,总要拿出为人子的诚心,若是连路都不愿意走一步,又怎么尽孝道。”
安明景动容了一下,但终归是不放心,便劝道:“诚心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可若你非要做给亡者看,我代你做也没什么两样,我跪行上山也乐意,反正老侯爷从前也是把我当成亲儿子的!再说,若老侯爷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看着你为了这些虚礼折磨自己。”
安明景有时脾气是急躁些,但苏臻珩活了两世,知道他心性良善,更是和自己一样的“犟种”,可他偏偏前世为救自己而死在了元宁祯的手上,到最后连一面也未曾见到。
苏臻珩心想,若这一世能改变宿命,哪怕让他再一次死在烈火里,他也毫无畏惧。
苏臻珩道:“煜之,那便和我一同上山吧。”
安明景愣了一下,知道自己是犟不过他的,叹了口气,“罢了,我陪着你走。”
安明景扶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往上挪,每一步都虔诚无比。
苏臻珩是变了,从前和他犟嘴,苏臻珩吵不过他会直接开骂,甚至能直接从轮椅上跳起来拿拐杖揍他,而他怕苏臻珩真摔着,便只能一边贱兮兮地躲,一边小心翼翼在能及时接住苏臻珩的范围内护着。他心里有个疑影,但不敢多想,只告诉自己,大概是因为苏臻珩太久没回京,一朝回京,勾起了某些往事吧。
两人几乎走到了一半,眼瞧着夜色慢慢降临,道观的香客陆陆续续离开,人影渐渐稀少,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师傅!”
苏臻珩脚底一顿,身边的人回头一看,竟真是太子提着衣裙大喘着气上来了,身边还跟着一队护卫。
果真是太子,安明景瞥了一眼苏臻珩,抽不开手,便扶着他恭敬道:“臣定远将军安明景,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元宁祯直接走到了苏臻珩跟前,低两个台阶,仰着头,眼神微不可察地瞥到了两人搀扶的手臂,温和道:“师傅离宫之后叫孤好生担忧,没想到竟在这里。”
苏臻珩虚情假意地笑道:“臣并不值得殿下担忧,不知殿下出来所为何事?”
“师傅忘了吗?今日是我父……”元宁祯一顿,“孤的叔父曲宁王的忌辰,孤想到这里来为叔父上香祈福。师傅既来此,定是为了老侯爷吧?老侯爷于孤有恩,孤也该在他面前尽一尽孝道,为他上一炷香。”
苏臻珩:“殿下,父子之间称孝道。殿下为君,臣父亲为臣,殿下想要上香,那也是君对臣的怜恤之心。”
元宁祯静默地看着他说,忽然低头淡笑一声,又上了两个台阶,仍比苏臻珩矮一阶,微微抬起眸子,在苏臻珩跟前轻声道:“孤叫侯爷一声师傅,那师傅的父亲,便也算孤的父亲。”
皇帝:阿嚏!近日天气甚凉啊……
开段评了,之前忘记开了……[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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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归元观再生谢神明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