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再睁开眼,手机闹钟一直在响,却不在手边。谢水流拉了拉被子翻过身,胳膊和腰都有点疼,是久不运动的人去打了一场羽毛球之后第二天的酸痛感,昨天一直搬重物又蹲起站下的,已经超过了她的一般运动范畴。
头也有点疼,熬夜之后的那种钝重,似乎还感冒了,鼻子堵得非常难受。她先从侧身转为爬起上半身,再努力动动脚,把自己从床上托起来,实现一天的起床流程。手机的声音在那边……她会把手机放得这么远吗?真是奇怪,她起身伸个懒腰,清醒了一些,打个哈欠,意识到声音来自于屋子里晾穿过一回但又不脏的那个衣架,被她堆得满满当当的,她在其中看见了昨天穿的那件衣服,手机在兜里——
她挖出来一枚玻璃弹珠。
她立即想起她和名叫无猜的小女鬼玩的没头没尾的弹珠游戏,因为两个家伙都不是玩得起的类型半途而废了,然后电动车撞她,她骑上车——
她怎么回的家?她看看身上,一件背心一条牛仔裤,看来昨天只记得脱外套了,电动车钥匙在……她抬眼在屋子里四处寻找,刚从卧室走到客厅,不由得吓住了,沙发上有个女人坐着!
背对着她,黑色长发披散着,看不出是谁。
“你好?”
“你还知道起床吗?”那个人说。
谢水流疑心自己听错了,她紧走两步,扑到沙发背上,想去碰一下这头头发,又不敢:“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耳朵聋了?”那人扭过头,冷冷地盯着她。
转过脸,谢水流反而不敢认了。
“闵瑜……?”
有关闵瑜,谢水流有无数种记忆,肤浅一点吧:闵瑜是个漂亮活力的姑娘,大她两岁,喜欢利索精干的衣服,特别钟爱一些黑色夹克衫,英气勃勃的。深刻一点——谢水流哪知道怎么概括,往事种种像块开不了封的压缩饼干,砸在心头,硬邦邦一块,只剩下外包装写着保质期,闵瑜的生命已经过期了,结束了,沤干了,是破损的尸体,被闵瑜的父亲带了回家,她不知道那个男人要拿闵瑜做什么,她只记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没有任何立场干涉,她什么也不是,她只是闵瑜的普通朋友。
现在,闵瑜就活生生地坐在沙发上,披着沙发毯,深色牛仔裤,腰间是她编织的彩虹色腰带,上面挂着小青蛙,穿着脏污的白色板鞋,不耐烦地:“看什么看?”
谢水流瓮声瓮气地啊了好几声,清鼻涕就往下流,连忙像个没头苍蝇似的找纸巾把鼻子堵上,扶着柜子角站了好几下没站稳,她端详着闵瑜,噗呲一声笑得很傻气,又摇摇头:“我应该是发烧了,还在做梦。哎呀,梦再做下去就要烧坏了,不知道几点了,赶紧醒来吧。”
自言自语嘀咕了一阵,谢水流拍着脑门:“不是一般梦,怎么回事呢。”
闵瑜:“我看你是真的烧坏了。”
谢水流乐:“瞧,你还一直怼我。梦果然是反的。”
闵瑜眨眨眼,面目阴沉地思考片刻,忽然走过来扶住她胳膊:“不舒服就躺着吧,一条脆皮。”
“嘿嘿。”病人傻笑,吸了吸鼻子,靠在闵瑜身上,闵瑜似乎十分嫌弃,拉开距离,像捏着一块尿布一样敬而远之地把她拖到床上,谢水流翻了个身:“体温计在柜子里。”
“使唤我?”闵瑜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发火,随机又强忍下去,“哪个。”
谢水流歪着头:“就是平时放头绳啊夹子的那个抽屉里。”
闵瑜好像在赌气,拉开了好几个抽屉,把体温计甩在床上:“过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谢水流窝在床上,把体温计夹在胳肢窝里,闭眼不动了。
闵瑜一走,她听着脚步声,慢慢睁开眼,望着空白的天花板发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把体温计拿出来,只是低烧,她轻轻甩了两下,把体温计放在床头,继续看着天花板。
“死人复活的事能实现吗?”
“能实现的哦。”
唇边溢出一丝几不可查的苦笑,谢水流仰躺着,感冒哪怕低烧时,骨头缝里都像是有胶水一样,身体变得有点僵硬,脑子里开动着很多个电风扇在为她降温,鼻子里有两块橡皮堵塞,她时不时就要忍着翻身的念头才能安静而不动声色。
闵瑜复活了……?她是高兴的,这不是梦,可为什么不是梦呢?
有时候她也觉得人太过复杂了,至少自己是卑劣的,她开始恨闵瑜了,她已经接受了闵瑜死去而自己对所有的一切都无能为力的事实的时候,闵瑜忽然若无其事地坐在了家里的沙发上,是“死”和她谈判,然后说话不算,她所有的悲伤与哀戚,还有绵绵余韵的阵痛都轻忽地勾销了。她才有了点新生活的力气,立马就清空了,连“欣喜若狂”“喜极而泣”的力气也没有。
情绪浪头很高,她感知过载,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才好。
好一会儿,她终于撑着身体爬起来,闵瑜正在客厅里翻找东西,不知道她在找什么。
谢水流:“对不起,你的遗……你的东西,衣服什么的,我装在另外的地方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好像闵瑜只是去很远的地方旅了行。
闵瑜停下翻柜子的动作:“我饿了。”
“想吃什么?”谢水流往厨房走去,“李姐给了好多食材,本来说给邻居的,出了这事昨天也没心思做什么饭,我看看……丝瓜炒蛋好不好?你最爱吃的。”
“好。”闵瑜坐到了客厅里,似乎在等着谢水流做好饭端过来。
“这次回来,你有点不一样了,”谢水流拿出三颗鸡蛋慢慢往碗里敲,“你以前都会和我一起做的。”
“哦。”闵瑜走到厨房里。
“而且好像你也不爱吃丝瓜。”
“毕竟很久没见了,你做什么都行。”闵瑜语速飞快,谢水流险些没听清。
谢水流动作不停,把失手掉进碗里的蛋壳捞出去:“跟你开玩笑的,你坐外头去吧,在这里我也有点紧张。”
“那我出去了。”闵瑜一点也没客气,谢水流朝她笑笑。
“好。”丝瓜切块,起锅烧油……谢水流低着头动作着,莫名地感觉到背后的目光,闵瑜在看着她,很难说那是什么意思。
她常常被闵瑜看着,她记得有一天,闵瑜在帮李姐修图,捧着电脑坐在沙发上,她坐在餐桌旁边用粗粗的毛衣针勾那条彩虹色腰带,正在把线绕上来,莫名地感觉到闵瑜看她,她抬眼,闵瑜透过电脑上方笑着看她,被她撞见了,再把眼睛躲进屏幕后面。
她们两个是很普通的女孩,虽然有过一些不愉快的童年经历,但也有过许多欢喜的时光,就那么平平淡淡地长大的两个人,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搭子,经历过普通的挫折,有过普通的幸福,闵瑜的眼睛是很平和的,欢喜的,即便吵架,闵瑜也从不会用脱口而出伤害别人的话。
而现在,她明显感觉到来自身后的眼神是带着恶意的。
那不是普通的目光,是一种怨毒的气息,怨毒到她都无法想象来源于哪里,是那种比仇恨还要强烈,被蒸馏,被提纯过的纯粹的恶意。甚至不是针对她,而是坐在那里就散发出来的恐怖感,朝着四面八方辐射而去。
如芒在背四个字,她算是领教到了。
丝瓜炒蛋是简单的快手菜,很快就好了,她翻找出速食的葱油饼加热了一下,端上餐桌,若无其事地招呼闵瑜:“简单垫垫肚子,一会儿我把排骨解冻,做辣排骨吃,好么?”
恶意消失了,闵瑜说:“好。”走了过来,拿起筷子,沙发毯下面终于露出一线手腕,手腕上有一道不规则的淡淡的伤疤,是闵瑜本人。
这道伤疤是小时候一起偷偷钻铁丝网玩,闵瑜用手拨开一块比较松的铁丝,掰出一个洞让谢水流经过,而她从小就身体不太协调,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也不太利索,不小心抬了下头,害闵瑜的手被铁丝划了很长一道。
吃饭的时候,闵瑜的动作很快,随意填在嘴里胡乱地咀嚼几下就咽进肚子里了,谢水流连忙递过来水,又摸着后背:“慢点吃,烫呢。”
闵瑜才慢下来。
谢水流一手抚摸着闵瑜的后背,一手从兜里拿出来【纸钱】。
早上摸手机时下意识也把它放进了身边的兜。
闵瑜低着头,极为不文雅地几乎是用筷子把菜和饼拨进嘴里,很快半盘就消失了。
手心的汗打湿了【纸钱】,犹豫再三,她终于飞快地举起【纸钱】,对准小孔,看向了正在吃饭的闵瑜。
吃饭的是闵瑜,是的,闵瑜的手脚,闵瑜的躯干,四肢。
只是,在脖子和两只胳膊的接缝处,都用红色细线密密地缝着。“闵瑜”已经死了,她的记忆没有出错了,现在在吃饭的是一具尸体,被缝起来的晃荡的尸体,因为手指僵硬不能灵活使用筷子所以才这样笨拙地“扒拉”着菜,尸体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血和斑点。
她猛地把【纸钱】揉皱,狠狠搓了几下,确保它已经被搓烂了。
闵瑜“吃”完了一整盘丝瓜炒蛋和一张葱油饼,正要扭过头,谢水流从背后抱住了她。
“闵瑜,我好想你。”
“哦……我……也……想……你?”闵瑜说得非常迟疑,似乎她也不知道这什么意思,该不该说。
“其实……一直以来,我对你……”活着的时候未能说出口,或许死了——
闵瑜已经无法忍受她的拥抱了,立即站起来:“人生病就会变得脆弱,说出一些恶心的话,我不管你想说什么,把嘴闭上。”闵瑜指着她的鼻尖,她不吭声了,望着对方生气的脸,好一会儿才把喉头的话咽回去,千言万语,遗憾愁绪,活人未曾听见,死人不愿听,一切都晚了,但还有事情来得及。
“好,”谢水流眨眨眼,“你刚刚提起,有话和我说,等我吃了药稍微好一点,再和我说吧?我现在脑子还是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