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饭的时候想着傀夫人,回过神来已经拎着一大堆甜食到了邻居门口。
连着送了三天,谢水流发觉傀夫人最喜欢的是她自制而非购买的,双皮奶,麦芽糖,沙琪玛,曲奇饼干,红豆吐司,红糖烧饼,蛋黄酥,傀夫人都发出过赞许,最喜欢的还是沙琪玛——傀夫人喜欢油润而好咬的东西。
傀夫人的气质折服了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鬼迷心窍,变着花样地讨好这位优雅的女士。
李姐在八楼天天探出窗听她折腾,嗅闻屋子里的动静,大为赞许,饮食人间,肯在做饭上花心思的人怎么会想着自杀和消极的事情呢?能吃是福,能吃下去就是福气,福气还在后头呢!
一转眼已经是第六天了,谢水流做好了一些沙琪玛带去邻居家,刚一敲,门就开了。
谢水流探头往里看,傀夫人躺在担架床上闭着眼,她把沙琪玛放在茶几上,说了句我给您放桌子上了就打算离开,但忽然间,鼻尖嗅到一股异样的气味,在檀香与茶香萦绕的傀夫人家里多了一丝……臭气?她慢慢凑近,愣了一下,担架上,白布从头盖到脚,好像人已经死了似的。
白布下面是一个瘦小的人物轮廓,胸口处也没有一丝起伏,她静了静,退后几步,给李姐打去电话。
傀夫人死在了出租屋里。
李姐匆匆赶来时拿着当时的租房合同还有一个硕大的牛皮纸信封,门是开着的,谢水流蹲在门口发愣,李姐把合同啪一声拍在地上:“她没写紧急联系人,也没写身份证号,联系不上她亲戚。”
谢水流模模糊糊想起是自己去签的合同,她怎么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自己是这种办事粗枝大叶的人吗?
正打算说什么,李姐把牛皮纸信封递给她。
鼓鼓囊囊,信封上写着:三洛市南雪街春乐家园李香萍收
没有寄件人,谢水流把信封翻过来,邮戳的地方嗅到一股浓烈的香烛的气味,她贴近了嗅嗅,捏开信封口看。
里面粉粉的厚厚一沓,但却显得轻飘飘的,是一沓冥币。
谢水流把吃惊吞回去,冥币原样装好,李姐捂住额头:“我maybe是没睡醒,也maybe是做梦呢,你掐你一下,看是不是梦。”
谢水流又探头看了看寂静的屋子,屋子里的家具和陈设一如往常,只是那股臭气越来越重,是腐臭味——尸体开始腐烂了,才过完中秋,李姐赶过来最多十来分钟,不应该烂得这么快。
“报警吧,这事儿说出来也够怪的……”谢水流刚说完,脑子里莫名地浮现出了一个地址,她记得这个地址,当时傀夫人说,要她去扫墓……她又拉住了要冲出去的李姐,“不行,恐怕你还没到派出所,她的尸体已经烂完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棺材把她收殓了送火葬场埋了,有没有墓地可以联系?不对,这个地址,埋到这个地址!”
她匆匆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地址,李姐吓了一跳:“那也……她跟你交代过后事?”
“算是吧,后面再跟你解释,”谢水流冲进傀夫人房间,担架上的白布已经被尸体腐烂化成的肉汤浸湿了,散出一股奇异的恶臭,她四下张望,忽然看见那古色古香的柜子像是个竖起来的薄皮棺材,打开柜门,里面整整齐齐地挂着一套刺绣寿衣,一双黑色寿鞋小得出奇。
谢水流想起担架下面伸出的苍白小手,闭上眼,很多东西她明明看见,注意到,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刻意被遗忘了似的,有一团混沌遮住了那些吓人的玩意儿,以至于现在才想起来傀夫人的不对劲。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领,家里也没有人懂这方面的东西,能站在屋子里冷静地翻箱倒柜全靠脑子里那片混沌让她麻木了,现在想起来,浑身冷汗。得亏她还算冷静,没当场晕厥过去,扶着墙把事情和李姐简短地说了一下,李姐正在联系买棺材的事情,听她一说,也挂了电话呆住了。
越是心慌意乱,事情越是不肯等人,尸体的腐烂愈发严重了,谢水流嗅觉灵敏,这会儿已经感觉到鼻子刺痛,回屋子里拿了两个N95口罩递给李姐一个,自己也戴上,又取来两副洗碗手套:“走吧李姐,把傀夫人装在棺材里,她既然置办好了交代我,没有为难我的道理。”
“傀夫人……她叫傀夫人?”李姐一挠头,“真是邪门了,我为什么现在才反应过来她的名字,这哪是什么正常人名……咱俩回来一起去拜拜吧。”
“赶紧来吧。”谢水流屏着呼吸挥手示意,李姐只好嘟嘟囔囔地跟上,看看四周叹了口气:“你说我这好人也是没好报,你说搁在别人家,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会租给她呢,我是怕她有困难才租的,她可别来害我啊,这叫什么事儿。”
“还在人家屋子里,说话小声点。”谢水流叮嘱,深吸一口气,又闻到呛人的尸臭,咳嗽几声。那臭味直熏眼睛,她流出眼泪来。
李姐一过来看见这个场面,死也不肯碰尸体,说着要把这间屋子用水泥封死了她的手也不会碰的,又说既然傀夫人把后事交代给谢水流,谢水流就应该好好地送人最后一程,自己这个外人就不去冲撞了。
谢水流脾气也好,指着柜子说:“那你把棺材放倒了,寿衣拿过来。”
“烂成汤了还能穿吗?”李姐拧着眉头,“要不我拿个铁锹来。”
“越说越不尊重死者了!”谢水流心里也慌,只能和李姐拌拌嘴来缓解害怕。
“你就让我说吧!我就是一把岁数了遇见这种场合也打怵啊我一害怕就话多,你年纪小你沉着冷静我真没看出来你还有当入殓师的本领,我还有个朋友能给你介绍工作……”
说话间,李姐已经喊着万,吐,碎,一个人把沉重的柜子放倒了,一个劲儿地喘粗气,越喘气越闻到臭味,立马跑出去,兜着口罩就吐了起来。
谢水流已经掀开了担架上的白布,她意识到自己手指在发抖,她也想出去吐,但两个人都出去吐,耽误时间,尸体会加速腐烂,那时候更难收拾。她几乎是咬着舌尖用手套去扯开黏连的白布,看见一张烂掉的脸,心里逼着自己想傀夫人平时戴着花的优雅的脸。
尸体旁果然有一朵花,只是一朵普通的白色绢花,常见于花圈上的装点。谢水流拿过寿衣抖开,尸体身上的衣服也莫名地腐烂干净,和肉融为一体。她拎起其中一条胳膊往袖子里套,她没给人穿过寿衣,但也见过人玩洋娃娃,此刻也是硬着头皮,心里默念着傀夫人莫怪。
胳膊拎起来,皮肉簌簌落落地往下掉,里面的肉似乎已经腐烂了很久,竟然还有草叶,烂泥,还有几条蛆在其中蠕动,她啊的一声把胳膊扔下,胳膊撞在担架角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要说谢水流从前只觉得自己平凡,现在也觉得绝境之下逼出了一些异于常人的禀赋,就是崩溃到极致了,理智触底反弹,注意到了细微的动静。她再度捏起胳膊,皮肉几乎掉干净了,露出里面圆滚滚的一截……木头?
“李姐!过来。”
“No!No!我不过去!”李姐已经呕了两轮,没了口罩更不乐意进来,如果不是长辈的良心让她没能轻易把谢水流一个人扔在这诡异的地方,她早就飞跑出八百米了。
“你过来!”谢水流对门边作势要拽她,李姐看她手套上血肉烂泥的样子连声尖叫,谢水流逼她看,李姐终于硬着头皮走到担架前,看见了那节木头胳膊。
“木头?她……”
“我也不敢火葬了,谁知道烧了这诡异东西会有什么,李姐,你的车……”
“没门儿!死到铺!死到铺!”李姐拼命摆手,“我这已经让她弄成凶宅了,还想把我的车弄成灵车!?”
“你不还有个五菱荣光吗!那个不是便宜吗?”
“一万不是钱呐,那以后搬家怎么办?”李姐态度坚决,“出来吧我要拿水泥把它封住,你也搬家,换栋楼住!”
“一栋楼和一辆车哪个便宜啊!”看李姐已经怕到胡言乱语了,谢水流反而出奇冷静,把人拉进屋子里,门关上了,“你先哆嗦着,我先把人……装起来,然后,晚上咱们俩把它送到那个地方去,有点远,然后挖个坑把人埋葬了。好吗?”
李姐瞪着她:“这么玄乎的事儿,你怎么这么冷静!别悄悄咪咪又冷不丁的疯了,我们正常人害怕点怎么了?你不觉得瘆人吗?”
“李姐,你买点香烛纸钱的,再把这袋子沙琪玛带上,你出了这个门,我不会让你看见尸体,行不行?你难道要我一个人去那么偏的地方埋尸体吗?”谢水流也急眼了,要不是李姐贪财,看人家寄过来一年房租就乐呵呵地把人接收了也不问清楚,能有这种诡异的事儿么!
两个人嚷嚷了一顿,都冷静下来,李姐打了几个电话,回过来拎走了茶几上的沙琪玛:“我去找找车钥匙,再买点除味剂,不然味儿太大了另外的楼也能闻见了。现在下午一点半,我看看导航,十二点出发,不行,我还是得去下派出所……万一是什么命案。”
其实李姐说这话自己也不信,只是出去问问,她也有成算,出去还没到派出所的门就默默走回来了,心里想了很多个可能,她都惹不起,一把岁数了,快要六十了,怎么还摊上半夜抛尸的事儿,好像自己是凶手似的。
谢水流屏住呼吸,心里说了声抱歉,把白布又掀多一些,露出两条腐烂的大腿。
“傀夫人,我,我没有一点不尊敬的意思,我也相信您对我没有恶意,不会来报复我,算了,报复我,我也不在乎。只是不要为难李姐,李姐是好人……”
一边说着,她闭上眼,捏向了大腿上的烂肉。
像肉馅似的滑开了,隔着手套也无法阻挡黏腻感。
睁开眼,果然,两根大腿也是木头做的,她慢慢蹲下身。
担架下,有两只小手正捏着一双腐烂的绣花鞋,小心翼翼地往里缩。
她记得这个画面。她刚要扶着担架站起来,忽然多出一只手从担架下伸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